︿

王正方專欄:準備考大學 進了派出所

王正方 2021年05月26日 00:01:00
作者考大學之前拍攝的全家福照片。(圖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考大學之前拍攝的全家福照片。(圖片由作者提供)

如何考上好大學?1956年的夏天,我面臨這個難以解答的問題。去問誰?父母早年受民國時代的大陸教育,老哥是建國中學的模範生,直接保送台大化學系,不必考大學;從小學到高中的同窗好友;瞿樹元、江顯楨,他們分別保送進入台大物理系、台大醫學院,這兩人整個暑假就在家中優哉游哉,人人羨慕。台灣的補習班行業還沒有出現,我真是到了求助無門的地步。

 

經常來我們家蹭飯的孫學長,是母親抗戰時期在江西上饒縣工兵子弟小學的學生。老孫認為我媽媽是他一世的恩師,把一個頑冥無知的小渾球,教導成一名用功好學的少年。抗戰勝利以後,孫學長隨著遺族學校來到台灣,蔣夫人命令遺族子弟從軍,他在鳳山新兵訓練中心混了好幾年。不甘心當一輩子的大頭兵,他買了升學指南之類的書,在軍中偷偷的拼命苦讀。頭一次以同等學歷身份報考大學聯合招生,成績不太理想,上了海事專科學校。第二年再考,台灣省立師範大學數學系錄取了他。

 

孫學長考過兩次大學聯合招生,比誰都有經驗。他很熱心地向我傳授考大學的重要訣竅;

 

● 去圖書館找「考古題」來做。考古題就是前幾年的大專聯考考題,先去體會一下,抓準了那種感覺。要學會如何做好時間管理;務必要把容易的題目先做掉,穩住陣腳,搶到墊底的分數。

 

● 難題一定會碰上,沉住氣好好的去想,如果這題目乍一看很費工夫的樣子,千萬別衝動,笨頭笨腦就去解它,時間一下子過去了,既得不到正確答案,時間也耗掉許多。然後心中慌亂,其它容易的題目也會做錯。解難題都有個竅門兒,換個想法去思考,往往就迎刃而解。他舉了個簡單的例子,一道數學題:

 

1+2+3---+99+100=?

 

就有那種傻瓜埋頭一個一個去加,時間到了也沒得到結果,一定還會加錯。

 

● 拿到考卷的頭一件事,花兩三分鐘仔細看所有的題目,當機立斷先做最容易的,難題留在最後,千萬不要按照順序來做。

 

孫學長的「考大學要訣」頗有道理,從前我也聽說過一些,切忌臨場緊張慌亂。然而這不是我最大的問題,我的病根子是三年來讀書不踏實,興趣龐雜,世間好玩的事情太多了,在數學英語等科目上沒有下過硬功夫,翻開書本複習;都曾經相識,卻又不很熟悉。

 

孫學長(圖右)要作者將第一志願填台大電機系。(圖片由作者提供)

 

暑假頭一個星期,天氣炎熱,汗如雨下。母親見我每日拿起一本書來看了幾頁,又去找另外一本來讀,急躁慌亂,漫無章法,還滿處找零食吃。老母冷眼旁觀了一陣子,她說:

 

「我不知道你們大學聯考要考什麼,但是你不能這樣亂糟糟的瞎折騰。」

 

「別管我的事好不好。」

 

已經進入青少年的叛逆期,我對大人常常顯露出不耐煩、倨傲的態度。

 

「不是在管你,」母親說:「做什麼事都要先理出個頭緒來,訂下日程表,每天在一定的時間內,固定的做好訂下來的事,這就是自律:自律為成功之本。」

「是有恆為成功之本,青年守則第十二條。」我沒好氣的嘟囔著。

 

吾家老母最有紀律;早上一醒來,就在榻榻米上做自己發明的八段錦功夫操,每日在固定時間鋪好舊報紙,懸腕練書法,從未間斷,我們家的報紙每一張的正反面都寫滿了毛筆字。學校大掃除,班長要每位同學帶幾張家裡的舊報紙來,擦拭教室的玻璃窗,他總要提醒一句:

 

「王正方家的舊報紙上都寫了毛筆字,我們不要。」

 

母親開始臨摹孫過庭書譜,一遍一遍的寫,後來書譜的每一句每個字她都記得,就見她信筆寫來,搖頭晃腦的念念有詞。後來她的字自成一格,遠近知名,親友向母親討字的人愈來愈多。

 

抗戰時期四處奔波,母親的病可多了:失眠、神經衰弱,肺不好、經常輕微發燒;這些年來她堅持規律平淡的生活,勤練書法,身體日益健康。許多當時的名書法家對他推崇備至,有李超哉、王壯為、王軼猛等。王壯為說:「曹端群是民國以來罕見的優秀女書法家。」

 

父親也說:「小方得多跟媽媽學著點兒她那個寫字的功夫,每天規定好,在固定的時間念書、做作業;堅持下去,成績肯定就上去了。每次都來個臨時抱佛腳,那怎麼行呢?」

 

他又說:「咱們老家的話:「要得富、 開久舖」。是長久的久,不是喝酒的那個酒。行之苟有恆、久久自芬芳。」

 

每天打籃球的時間都不夠,閒下來就和瞿樹元他們看好萊塢首輪電影、學唱美國流行歌曲……,老爸對這些根本就不通;普里斯萊(Elvis Presley)是誰他都不知道,我哪裡聽得進他那一套?

 

距離大學聯考的那個日子不遠了,孫學長建議,一定得有個計畫。計畫怎麼訂?簡單,你哪一門最沒把握就多花時間讀它。我搔搔後腦杓,都沒什麼把握耶!最弱的是數學、接下來是英語----,三民主義從來沒考過九十五分以下,最有把握。好,一定要自動自發起來,每日早起晚睡:清晨背英文單字,複習英語教材、下午解數學難題、晚上讀理化及其他。總共要考六門。

 

頭兩個星期尚能堅持,再下去又逐漸懶散起來。當時全台灣的空調機還十分罕見,只偶爾在大公司、洋行裡見過,夏日炎炎能熱到你倒在榻榻米上昏迷不醒良久。偶爾睜開眼睛,看見母親一臉汗漬漬的揮毫寫書法,心生慚愧,趕緊爬起來以涼水沖臉,端坐讀書;不到幾分鐘,上下眼皮子又湊到一塊去了。

 

某日下午家中無人,又在榻榻米上昏昏睡去,對門的那隻土狗再三狂吠不止。不由得大怒,起身頂著毒太陽開門喝止土狗,那狗東西沖著我齜牙咧嘴的叫得更兇!混賬,連你也看我不順眼?從地上撿起一顆石頭來,正要以石頭砸牠。巷口有雄厚的男中音對我大吼:「不許動!」

 

一名身材魁梧的警察跑了過來,態度十分凶悍粗暴,他抓住我的手臂說:

 

「你手上的石頭就是犯罪證據,同我去派出所。」

 

「什麼犯罪證據,我犯了什麼罪?」

 

怎麼也解釋不清,家中沒有人,乖乖的被帶到派出所作筆錄。

 

當日下午有人向警察局報案,附近許多住戶的玻璃窗被人以石頭擊碎,但是不知道石頭從那裡來的,出動好幾名警察在案發地附近巡視,也沒抓到現行犯。現在只逮到一名正要拿石頭砸下去的少年,就是我!唉,真是秀才遇到兵,不,遇到警察也一樣,有理說不清。 

 

兩個小時後,父親出現在派出所。他遞給警長一張名片,警長看了一下立即畢恭畢敬的站起來稱呼他「教授」。父親皺著眉頭,先單獨與我談話,瞭解清楚了情況。然後他給警長遞了支菸,兩人吞雲吐霧了幾口,老爸說:「第X派出所的白警長,您熟吧!」

 

「當然,我們是老同事了。」

 

「喔!我跟他小同鄉,兩個村子隔不到十幾里路。您府上是那裡?」

 

如果對方的家鄉在長江以北的任何地方,我家老爸都能同他攀上鄉親。數分鐘後,爸爸說:

 

「這不是自我吹噓,我們對孩子們的管教一向是最嚴格的,平白無故砸人窗戶的事,他絕對不會做,更不敢做。」

 

「誤會誤會,純粹是一場誤會。」警長說。

 

在回家的路上,爸爸沒有責罵我,面帶嘲諷的說:

 

「好好念書準備考大學,幹嘛跟狗生氣呢?等到你拉不出屎來,那才叫跟狗生氣了呢!」

 

「怎麼說?」

 

「你在那兒憋著不拉,不讓狗吃你的屎呀!哈哈哈。」

 

「可是現在的狗都不吃屎了!」

 

爸爸的笑話,很多還停留在他童年的河北農村時代。他雖然對美國流行音樂一竅不通,但是有許多事情老爸還是挺罩得住的。

 

大專聯考一年一次,如果考得不理想,分發到自己不喜歡的大學,多麼委屈難過!所以報名時填志願,那個學問就大了。第一志願不妨填上最高目標,後續的幾個志願最為關鍵,因為一旦考得不太理想,很可能整整四年的時光,就待在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學校裡。

 

孫學長又來幫我出主意,他說既然要報考甲組理工科,第一志願當然就填最熱門的台灣大學電機工程系:

 

「我連考兩次第一志願都填台大電機系,就是分數不夠,這回你一定要給我考上它,算是替咱們兩個爭一口氣。」

 

好辦,就聽你孫學長這句話,第一志願填上台大電機系。但是心裡明白,憑我這點子功力,上台大電機的機率不高,考上第二三志願最有可能,又該怎麼填呢?

 

兩個月前,東海大學的幾個建中校友,回母校向畢業班同學宣傳他們剛成立的新大學:美國某基督教會創辦,採自由教育學風,全體住校,獎學金多,同學們還有很多機會在校內工作,賺到不錯的工資,學校位於台中的大肚山畔,環境優雅。

 

那個年代的台灣,人人崇拜美國!你想想看,一個有美國自由學風的大學,當然允許自由戀愛,校園內說著美式英語、聽流行音樂,攜著未來女朋友的手(雖然還不知道她是誰),漫步蕩漾於山林之間,夜色漸濃,我俯身貼近了她的臉-……,啊!人間至樂;整日嚮往不已。

 

我與林宏蔭的第一志願都填了台灣大學的熱門科系,算是給家長一個交待,第二志願填的是東海大學化工系,約好一塊去大肚山下過幾年自由自在的日子。

 

酷熱的天氣,獨自帶了個水壺進考場,緊緊張張的煎熬兩日,每場考完也和同學討論了一番:某道題目的正確答案究竟是什麼?算了吧!已經交卷,萬事由天莫強求,何須空自去發愁。渾渾噩噩的走出考場,進得家門來,坐下去就站不起來了。

 

「餓了吧!考得怎麼樣?」母親問。

 

老實說沒啥感覺,現在我不願意去談它想它。

 

「不知道,會的都寫上去了,不會的也胡寫了一通。媽您放心,好歹也能考上個大學,等著放榜吧!」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

 

 

關鍵字:



 

 

【上報徵稿】

 

上報歡迎各界投書,來稿請寄至editor@upmedia.mg,並請附上真實姓名、聯絡方式與職業身分簡介。

上報現在有其它社群囉,一起加入新聞不漏接!社群連結

 



回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