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澳洲總理基廷拋棄澳洲基本價值觀,對該國選擇艱難的中等強國之路嗤之以鼻。(合成照片/湯森路透)
可能絕大部分澳洲人都不知道,他們的一位前總理這些年來屢屢成為中共官媒的寵兒,最近更是大出風頭——中共各大媒體網站都在頭條位置刊登一篇大文,標題是:「澳大利亞前總理直接動手寫文章罵莫里森:他在製造「中國敵人』!」在這標題之下,其實就是全文轉載基廷(Paul Keating)這位澳大利亞前總理9月22日在《雪梨先驅晨報》(Sydney Morning Herald)發表的一篇文章的中文譯文:《莫里森製造中國敵人,工黨在幫他》(Morrison is making an enemy of China – and Labor is helping him)。基廷這篇文章是他對9月16日公諸於世的一個事態的最強烈最憤怒的反應。這天早上,澳大利亞總理斯科特.莫里森(Scott Morrison)和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英國首相伯里斯.詹森(Boris Johnson)一起,在視訊會上宣布:「澳英美聯盟」(AUKUS)成立,並首先達成一個由美、英兩國協助澳大利亞建造一支核動力潛艇艦隊的協議。
所謂事出有因。中共對「澳英美聯盟」的成立非常憤怒,斥責之聲充塞中共各種媒體,難得澳洲前總理罵現總理,這一臂之力,確實難能可貴!
中共許多媒體轉載基廷文章時都有一句導語——「澳大利亞前總理基廷:莫里森將中國視為『威脅』,但事實上,這種威脅從來不曾產生和實現過」。顯然,這是基廷的核心判斷。他說得斬釘截鐵。其解釋是:「威脅」一詞意味著軍事入侵,但中國從未對澳大利亞進行過威脅,連暗示都沒有。中國對澳葡萄酒或海鮮徵收關稅,並不構成軍事威脅;香港事務亦是如此;即使中國在南海造島,也並非對澳的軍事威脅。但莫里森及其政府就是以這種威脅思維對待中國及中澳關係的。所以,基廷說,認為澳國在軍事上需擔心中國這類觀點,是徹頭徹尾的歪曲和謊言。澳大利亞通過渲染將中國塑造成敵人,這樣做實際上是製造了一個「原本不存在的敵人」。
作為澳洲工黨的元老,基廷對澳洲自由黨滿懷敵意,這是可以理解的。但這位澳洲工黨的元老,連他所在的黨也反了。他顯然很痛心,說:澳洲現在對中外交政策的這種錯讀,得到工黨默許和縱容。在莫里森慫恿下,澳國選擇了半個地球外大西洋地區「低迷衰落的央格魯圈」,而澳洲工黨是這一「歷史性倒退的同謀」。作為曾經的國家總理,基廷非常失望。他認為莫里森和工黨都沒像他過去所做那樣,在本地區找到自己的路,包括對華關係,卻將澳國與美國栓在一起。
怒氣衝衝的基廷也對澳洲傳媒非常不滿。他指責說,澳洲一些媒體也是如此,它們將中國描繪成懷有惡意的侵略國家,構成讓莫里森把「國家出賣給美國人」的大環境的重要組成。
基廷好像還沒有把矛頭也公開對著澳洲民眾。其實在這件大事上,他也「應該」罵罵澳洲民眾的——他們居然沒有群起反對的聲音。不過,中國一些媒體倒是大張旗鼓地幫忙了。這段時間,在華人微信群高頻度地不斷轉發若干影片,製作人把近來墨爾本和雪梨反對封城和疫苗的示威遊行,公然歪曲為澳洲全民群情激昂反對「AUKUS」,強烈要求莫里森總理下台!還有說澳洲現在民眾水深火熱,痛苦不堪,五百萬人感染了鼠疫,五百萬人企圖自殺,都向中國呼籲出手援救,不然幾乎活不下去了……不過,這些公開干預澳洲政治、侮辱澳洲國民的低劣造謠,對基廷可能是幫倒忙。
澳洲民眾的整體意向的確值得注意。今年6月22日,澳洲智庫「羅伊國際政策研究所」(Lowy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Policy)公佈年度民調報告。報告稱:經歷這幾年變故,中國連續第二年是澳洲人最不信任的國家。信任中國會在世界上負責任行事的比率,從去年的23%進一步下跌到16%,高達84%的人不信任中國,是繼去年後,再度寫下歷史新低。對中共領袖習近平在全球事務上正確行事有信心的比率,也呼應對中國信任度的持續降低,有信心者只有10%,比去年調查的22%大減一半,而78%的受訪者對他正確行事沒信心。在調查評比國家領導人中,習近平只比北韓領導人金正恩稍微好些。
調查顯示,63%認為中國更是個安全威脅,比去年調查大增22個百分點,也是首次認為中國威脅比率超過認為是經濟夥伴。說中國「比較是澳洲經濟夥伴」的比率,較去年減少21個百分點,跌到只有34%。鑑於中國仍是澳洲的最大交易夥伴,這個比率很引人注意。澳洲人現在認為,中國勢力成長對他們的中國觀感造成負面影響。澳洲與中國關係降到穀底,澳洲人對中共的信任度也許還要再創新低點。
一個自由民主國家民眾整體意向的重要意義無需多言。媒體以反映民意為重,當然不在乎基廷的不滿;選民手中的選票決定政權更替,政黨更以民意為天。然而基廷大概太自恃了,竟然不以為意。
不過,基廷所在的澳洲工黨的現今領導層還是有這點明智的。他們反駁他的指責,說澳洲值得與美國加強盟友關係。工黨領袖安東尼.阿爾巴尼西(Anthony Albanese)公開對媒體說:「恕我直言,我不同意前總理的說法。」
工黨今天最耿耿於懷的傷疤就是輸掉2019年澳洲大選了。當年他們民意很高,幾乎勝券在握,可是,最終卻敗了,而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工黨的幾位「豬隊友」幫了倒忙,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基廷。大選前,基廷激烈地公開指責澳洲情報機構在中國問題上「憤怒失控」,要求工黨在贏得大選後立刻開除澳國情報部門的頭子,稱這個「反華瘋子」毀了中澳關係。基廷是當時工黨領袖比爾.肖頓(Bill Shorten)的一位有影響力的知己,儘管工黨的競選團隊在基廷作出「危險評論」後被迫立刻就與他劃清界限,但他關於澳中關係的觀點立場所產生的惡果馬上蔓延了——「它表明工黨代表著邊境保護和國家安全方面的嚴重風險」。當年阿爾巴尼西是工黨前排議員,也是「豬隊友」之一。他公開聲稱,有關中共在澳大利亞的影響力被報導得像「一部虛構的間諜電影」。不知他是否會在明年的大選中吸取前次的教訓?很可能他會以比較聰明的辦法(例如像這次在「澳英美聯盟」問題上否定基廷的指責),既恪守他在2019年的基本觀點又試圖贏得2022年大選。
基廷攻擊的最主要對象莫里森,正是在2019年澳洲大選中創造了「奇跡」,應了「哀兵必勝」這個典故居然贏得了總理寶座。那時澳中關係已經開始惡化,但剛當選的莫里森總理還是希望在經貿上靠中國這個第一大交易夥伴。他甚至說,中國和美國對澳大利亞同等重要,一個是主要的安全盟友,一個是最大交易夥伴,澳方希望對兩者都保持「密切關係」,「澳方不必做出選擇」。
澳大利亞和中國的「密切關係」可謂源遠流長。中國實行改革開放後,澳洲比日本還早,是第一個對華提供優惠貸款和無償援助的國家,該無償援助直到2011年才結束。自從1972年工黨總理惠特拉姆(Edward Whitlam)引領世界新一輪對北京外交承認以來,澳國不論哪個黨派上台執政,和中國的關係都長期保持平順和穩定。但是,令人非常遺憾的是,就像莫里森總理最後不得不痛切地承認:「澳大利亞幾十年來在我們地區享有的相對良性的安全環境已經過去了。」
莫里森不是第一個感到不安的人。人們都記得,2017年12月的那一天,當時的總理麥肯.譚寶(Malcolm Turnbull)表示澳大利亞政治不能「受到外國干涉」,他用發音蹩腳的中文喊道:「我們澳大利亞人站起來了。」為此,澳洲政府制定了《間諜和外國干涉法》(Espionage and Foreign Interference Act 2018)和《外國影響透明計畫法》(Foreign Influence Transparency Scheme Act 2018)。接著,2020年出台讓聯邦政府能夠廢除維州簽署的「一帶一路」倡議協定的《外交關係法》(Foreign Relations Act 2020),今年更有「澳英美聯盟」(AUKUS)的成立。
從歷史角度來講,澳大利亞早就是「五眼聯盟」(FVEY)和「澳紐美安全條約」(ANZUS)的成員,因此,也可以說,「澳英美聯盟」只是歷史的延續。但這顯然不是一般的「延續」。莫里森總理公開表示,AUKUS協議是自1951年簽署ANZUS以來最重要的國防和安全協定,它的簽訂是數十年來最為重大的國防和戰略方向的改變,是一個具有里程碑式的歷史時刻。澳大利亞曾被中共官媒向全世界公開譏笑為「粘在中國鞋底上的嚼過的口香糖」,蒙受屈辱的澳洲人只好做出相應的對策了。
享受幾十年安全環境的澳大利亞當然不想有一個敵人,更不會像基廷所說的「製造一個原本不存在的敵人」,但它無疑感受到威脅。北京將貿易武器化,只因澳洲提議世界衛生組織溯源調查新冠肺炎病毒,便暴跳如雷對澳洲實行空前的報復性的貿易制裁,進而提出十四個方面的不滿清單,責成澳方務必要改弦更張,諸如此類都是澳國難以忍受的。莫里森總理和他的同事們感到,澳洲對中國的經濟依賴達到不健康的比例,中共勢力已經系統性地侵蝕澳大利亞的社會制度,從經濟、貿易、外交到精神文化步步蠶食。這是「無聲的入侵」(silent invasion),就像一個「黑洞」正在吞噬澳洲。
而且,中共在南海軍事化、圖謀控制國際海運線、在巴布亞紐幾內亞和西南太平洋諸島國進行多項居心叵測的巨額投資以籌畫建立軍事基地,以及瘋狂發展軍力準備未來武統台灣……等等,其「朝西一帶一路,朝東進軍海洋」的軍事和經濟霸權野心可謂昭然若揭。作為一個崇尚民主自由博愛的國家,對中共國內嚴重侵犯人權、在香港違背「一國兩制」承諾,特別是在東海、南海、台海等地區企圖用武力改變現狀而可能引發戰爭,澳大利亞很難袖手旁觀,完全置之不理。
而基廷把中共如此咄咄逼人的舉措,卻輕描淡寫為其「姿態的改變」,只不過是「一個復興大國的轉變」。在他看來,澳洲要繼續成為「幸運國家」,就一定要充分理解並接受中共的意見和做法,要接受中共不斷擴大勢力範圍的現實。基廷是站在什麼立場,實在顯而易見——起碼就與前文引述的當今澳洲民意大相徑庭。
一個政治家之所以精明正確是因為他的判斷基於普世價值,從大局出發,比較客觀可靠。如果輕易讓立場影響判斷,這種判斷往往大有問題。而且,還要看是什麼立場。正如許多觀察家所說,基廷的觀點,已經超出澳洲國內黨派之爭了。如果以中共的標準審查,凡事必須定於一尊,那麼,判他為「澳奸」不足為奇。幸好這裡是奉行民主自由的澳洲,他這個前總理以及工黨元老地位不至於被剝奪。
國際觀察家認為,中共要成為世界老大,第一步就是控制亞太地區,而澳洲首當其衝,拿下澳洲基本就可在亞太站穩腳跟。因此,站在中共的立場,「澳英美聯盟」的成立,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挫折,就如《尚書.旅獒》中所言:「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所謂欲速則不達也,真有點可惜了。不過,相信中共絕不氣餒,基廷亦將如此。
基廷是在1993年上台擔任澳大利亞總理的。他獨斷專行的政策和現實脫節並引起澳洲民眾反感,導致工黨在1996年大選遭到慘敗而終結了長達十三年的執政。基廷其後退出政壇,轉而和獨裁專政的中共打得火熱。作為中國國家開發銀行國際顧問委員會主席及其他職務的擔任者,基廷與中共有千絲萬縷的利益關係,自然對中共神話頂禮膜拜。他自稱是一個「國際現實主義者」。在他看來,二十一世紀為亞洲世紀亦即中國世紀,中共統治下的中國遲早要超越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國,並建立習近平所宣導的「人類命運共同體」,而大西洋地區的盎格魯圈註定低迷衰落,所以他要澳大利亞選擇他依附的「崛起的中國」而不是他叛離的「衰落的美國」。這是他想當然的世界發展形勢。立場決定判斷——基廷為澳大利亞人樹立了一個很好的反面教材。
基廷拋棄澳大利亞基本價值觀,對澳大利亞艱難的中等強國之路,自然嗤之以鼻。他以利益為重,投靠專制強權,作其吹鼓手,以為榮獲先機,自鳴得意。也許,繼續當中共顯赫的座上賓,的確不亦樂乎。但是這樣一來,就形同出賣靈魂了。
※作者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