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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報人物】台灣地下音樂推手 水晶唱片任將達樂之路

陳怡杰 2017年05月01日 10:18:00
久未露面的任將達,近年潛心弱勢孩童教育。(攝影:葉信菉)

久未露面的任將達,近年潛心弱勢孩童教育。(攝影:葉信菉)

他是道道地地的韓國人——但可能比任何一個台灣人更愛台灣

 

音樂溯源:南管樂

 

1956年任將達在基隆出生,與音樂首發記憶也來自於此,「我在一條窄巷成長,家旁就是宮廟,第一個聽到的音樂聲,就是廟裡傳來的北管音樂」,多年後任將達成立「水晶唱片」做「台灣有聲資料庫」收錄田野聲音、北管與南管音樂時,他完全不感覺陌生,「應該是幼時記憶殘存。」

 

成長的五O年代,台灣民間電台播送很多上海音樂,任將達2個姊姊喜歡聽,連帶影響他喜歡唱,「政府從中國過來,帶來很多上海音樂,後來我發現大部分上海音樂又來自日本,日本也模擬西方藍調音樂轉成他們自己的Blues,這些日式Blues在當年上海佔據重要位置,不少女歌手都在唱和。」

 

中、日、韓三語成長

 

父親韓國人、母親日本人的任將達,從小家裡是中、日、韓三語溝通,「母親不太會說中文,她聽日、韓文歌居多」,任將達回憶,他學日文首先從媽媽青春之歌學起,「後來家裡經濟失勢,媽媽不如意時會抱著我,唱著她看過電影主題曲,哀嘆她自己的人生。」

 

任將達父親以韓國漁業技師來台、曾任「台灣韓僑協會」會長,6歲父親中風,家中經濟遭小人介入,一家人改搬至未接水電的基隆違章建築,母親也需出外幫傭。

 

「最近我回溯日本流行文化脈絡,感受到日本戰後,政府因社會重整人力需求,會在女人進入勞動市場過程,強化對社會貢獻的意識,日本於是出現很多解放女性電影,這些主題曲都讓那些苦悶、被社會觀念壓抑的女性解壓。」

 

六O年代,韓國總統朴正熙(前總統朴槿惠之父)帶領韓國進入「維新憲法」時期,「朴正熙最威權時,我正好抵達釜山念國中。」任將達稱當年在釜山,其實不太明白社會到底發生什麼,「後來才知道當局藉『涉嫌吸毒』名義肅清流行歌手。」

 

建中時期的任將達(下排右1)。(任將達提供)

 

音樂背後時代意義

 

「朴正熙當年成立『韓國藝術文化倫理委員會』肅清反政府傾向的樂手,包括韓國搖滾教父申重鉉,其實女兒朴槿惠2016年也爆出掌握『藝文黑名單』封鎖反朴槿惠藝人,父女手法如出一轍。」

 

1969年任將達在基隆念完韓僑小學返韓,「我韓文不算很好,釜山是地方口音極重所在,當時我透過收音機學韓文,無意間聽進不同類型韓國流行樂,或源自日本的韓國翻譯歌」,「只是當年的我,聽不到音樂背後的時代意義,也不知道首爾正發生翻天覆地的藝文事變。」

 

1972年任將達返台進入建中,「當時BillboardCashbox開始風行,美軍電台都播商業成功的西洋歌曲,我和幾個朋友覺得要跟別人不一樣,都強調我們聽專輯,不聽《學生之音》西洋盜版合輯。」

 

他回憶,當時去中華路買唱片,大家會一起分擔費用,「一般人買是一張10元,我們常客買到一張7元,唱片行老闆也常交流我們西洋音樂趨勢」,在沒有音樂媒體的年代,任將達不僅如此吸收音樂知識,也會到基隆翻看美軍離開台灣時在當地寄賣的唱片。

 

建中時期任將達(右2)。(任將達提供)

 

Soul、Funk、搖滾、民謠都聽

 

「當年包括『摩城唱片』(Motown)出的黑人音樂,Soul、Funk、搖滾、民謠我都聽,也聽Neil Young、Bob Dylan、Led Zeppelin、Deep Purple,他們的搖滾樂都是代表性反體制內容」,任將達謙稱,那時英文不算好,沒很掌握歌詞意思,「但就是他們的outlook、外在形象,給我很強的文化憧憬,吸引我想要變成那種不一樣。」

 

高中暑假,任將達常跟學弟閉關寫搖滾樂,「台灣當時沒有這種樂風,羅大佑還沒出現。」寫歌用300元一支的便宜吉他,也買拾音器(pick-up)接到一般音箱,「音箱玩壞好幾顆。」閒暇早上起床,他和學弟飆摩托車到石門區老梅沙灘,「美軍時期曾是私人沙灘,我們在那兒練完吉他再騎回市區」,整天聽、玩音樂,任將達高校時期活得很美式。

 

「吉他是高一跟班上朋友學的,教我幾個和弦後,我求他借我一晚,通宵沒睡一直刷一直彈,聽唱片裡的樂曲抓單音,當晚就把吉他學起來,開始自己摸索音樂的數十年。」

 

他稱高中不玩團,因為民謠風行,「如Simon & Garfunkel,班上同學聲音高亢的都搶唱Paul Simon、Art Garfunkel歌,我特別喜歡硬式搖滾(Hard Rock),比較藍調基礎的搖滾樂(Blues Rock)。」

 

高中畢業進入台大,正值民歌時代風起雲湧,「同屆有考古系(今人類系)齊豫,常看她在醉月湖旁彈吉他。」任將達開始感受台灣出現一些個人音樂,但他仍忠於追求一路狂愛曲風,「那時反骨,只看美國影集不看台灣電影,音樂只聽專輯不聽合輯,很高端的自以為是(笑)。」

 

此時的任將達還未想到,日後他將在台灣本土音樂史佔據重要地位。

 

延伸閱讀:【上報人物】水晶唱片時代意義 任將達:新台語運動、音樂出版普及、言論自由

 

水晶之路

 

大學畢業,任將達開過兩年咖啡廳,中廣DJ賀立時在圓山大飯店幫草創的凱渥主持秀場時,找上任將達做走秀配樂,不久,1981年賀立時得知金聲唱片公司將代理寶麗金產品,急需一名國外部經理,引薦任將達進入金聲,「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把『音樂』當正式工作。」

 

「金聲之前做台語,當時首次接觸海外唱片。」只是當年盜版橫行,任將達清楚做代理賺不到錢,「當時去唱片行,整面牆大概10張正版,其他整面盜版。」

 

「當年都靠黃鶯鶯《只有分離》專輯養活全公司,包偉銘當時是金聲唱片本土部新人,名氣很大,信件很多,唱片庫存也很多,唱片賣不太動。」他最記得不少中南部美眉都跋涉到金聲樓下搶看包偉銘,「父母看不到小孩,都打電話問金聲,是不是又去看包偉銘。」

 

那時唱片圈併購風潮正熱,金聲也傳出「寶麗金將收購」消息(日後於1986年正式成案),「我26、7歲血氣方剛,覺得多年奮鬥的老同事無法跟著到新公司,不爽憤而辭職。」

 

空窗期賦閒在家,任將達母親看出他有點憂鬱,找朋友開導他,「我覺得應該再一些事,後來嘗試開『將·視聽中心』,有卡拉OK、可播電影、也可聽音樂的所在,一個包廂接一個包廂,有點類似U2,但更像現今坊間運動酒吧,想做出一間邊收看衛星轉播邊喝啤酒的休憩場域。」

 

狂愛足球的任將達,發現華視每年世界盃只轉播決賽,「即使觀賽人口不多,但如果我從預賽就拿到帶子做D-Live,應該做得起來。」未料策劃沒多久,華視決定該年起世界盃全程轉播,任將達生意盤算戛然而止。

 

「水晶只是向台灣樂迷遞出另一個選擇」。(攝影:葉信菉)

 

同一時間,「水晶唱片」之路悄然成形。

 

任將達開始與任職金聲唱片結識的聯合報音樂記者何穎怡程港輝王明輝等人推動音樂交流,「程港輝香港人,簽證關係定期返港,每趟回台都帶很多英國、歐洲新唱片」,「1986年英國很多『後龐克』(Post-punk)搖滾樂,比較New-Wave,台灣以前都是美系音樂很少聽過。」

 

任將達覺得「應該讓其他台灣樂迷也有機會聽見」,「那時資訊極匱乏,沒人知道除了Billboard、Cashbox榜單還有什麼不同音樂,我們幾個就辦唱片欣賞會,想告訴大家『世界正在轉變』。」

 

第一場辦在敦化南路「將·視聽中心」原址,百餘坪場地來了50人,「李四端剛出道,恰好是何穎怡同學,她商請李四端轉播加持,當時李是深夜新聞記者,我記得深夜看到報導播出時,一堆人坐在地板,聽著詭異音樂搖頭晃腦,畫面實在很像秘密宗教集會。」

 

唱片欣賞會辦到第三場後人數趨減,「但種子已經出去,心馳神往這類音樂的同好會相互通報,自然而然形成一群群聚落。我們幾個決定加碼編雜誌《搖滾客》,同時樂迷反應欣賞會聽完不能帶回家,所以也開始做唱片進口,請程港輝每趟自港返台多帶幾張回來。」

 

進口業務量撐開後,生意頭腦不斷在動的任將達又想「為什麼別國新類型音樂都有表演環境,台灣沒有?」他假想台灣應該有不少樂迷想親身做新類型音樂嘗試,1987年開辦「台北新音樂節」讓樂迷有舞台可以交流。

 

開創台北新音樂節

 

「第一屆很匆忙從市場鎖定曲風特異的樂手參加,包括趙傳所屬『紅十字樂團』、薛岳、黃韻玲、紀宏仁,也從香港邀當年還很地下的『達明一派』(劉以達與黃耀明),辦在中華路『今日百貨』(今西門誠品)樓上Disco,主持人陶曉清。」水晶唱片當年活動辦法頗是前衛,不只做演唱會,也辦展覽、座談,連辦四年。

 

1988年第二屆台北新音樂節由「黑名單工作室」《抓狂歌》、樂團「Double X」、陳明章、林暐哲(今「蘇打綠」老闆)等人掀起熱潮。任將達觀察,第二屆後有點像現在YouTube時代,「台上台下界線迷離,來看表演的人受鼓動影響也同時創作,Producer與User是共同體,今年在台下聽,可能明年就在台上表演。」部分樂迷等不及明年想上台表演,跑到墾丁自己開辦,輾轉成為日後「春天吶喊」盛事雛型。

 

「這些戶外性獨立音樂表演風氣,一直在全台各地繚繞。」隔年在台大辦第三屆台北新音樂節,除了發掘吳俊霖(伍佰)也邀來香港傳奇搖滾樂團「黑鳥」,「第三屆有趣現象是『音樂創演風潮著幾所大學急速擴散』,台大出現朱約信、濁水溪公社、431樂團;淡江出現雷光夏、林生祥。」

 

如此成功的風氣塑造,台北新音樂節如何決定邀演名單?任將達稱內部有非正式討論會,「各自擬些建議名單,持續討論篩選。」

 

水晶唱片自新音樂節第三屆起也發行新人合輯《完全走調》,「表演者吳俊霖、葉樹茵史辰蘭等都仍在樂界活動」,趁著合輯發行,同時在樂器行、音樂教室公告「台北新音樂節」持續力徵新作以豐富樂風。

 

任將達事後細想,水晶唱片那幾年,除了定期引進英國音樂進入台灣樂界,也嘗試實驗性音樂民俗音樂(如第四屆台北新音樂節轉推民俗、跨界等世界音樂),無意間推行「台灣多元音樂市場自由選擇」的時代巨輪驅動。

 

任將達迷搖滾樂時期活得美式。(任將達提供)

 

驅動時代運轉

 

「水晶唱片解體後,風潮音樂(民族音樂走向)、藍儂唱片(專攻原版代理)、角頭音樂(本土音樂風格)等的類型唱片公司陸續出現。」

 

一直避諱言談曩昔榮景的任將達難得表露回想神情,「水晶的我們,那時只是提供大家另一種音樂選擇,從市場、產業層面讓這個時代提早來臨。」

 

撰文:陳怡杰 攝影:葉信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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