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盧郁佳專欄:李家同模式-「吾非亡國之君,汝皆亡國之臣」

盧郁佳 2017年06月19日 00:02:00
過去師長長期獨攬發言權,出問題就罵學生可恥,這就是一道權力之牆,保護統治階級不受群眾挑戰,鞏固既得利益。(照片翻攝自李家同臉書)

過去師長長期獨攬發言權,出問題就罵學生可恥,這就是一道權力之牆,保護統治階級不受群眾挑戰,鞏固既得利益。(照片翻攝自李家同臉書)

「在他看來,他所受的冤屈,比他讓別人承受的冤屈來得真實。」--《背離親緣》

 

李家同教授在金門大學畢業典禮致詞,因為台下學生走了大半,他當場指責學生:「左邊走到右邊,這個是太熱嗎?這是一個極不禮貌的事,一開始不來還可以。」學生在新聞後留言,辯解體育館悶熱像烤箱,所以紛紛外逃,以防中暑。但從李家同的發言,表示現場李早已經知道太熱,認為學生再熱也該原地聽訓。

 

學生每天先受侮辱才能學習

 

情景似曾相識。回顧小學到高中,朝會、運動會,師長輪流上台,致詞落落長。校長lag的斷句令人焦躁,「今天,非常,高興」,兩個字,空格,兩個字,空格。即使學生拼了命自行加工,把校長破碎的語句連起來還原,細聽也全是浮渣,撈到底也撈不到實質論點,沒營養的廢話一籮筐。

 

烈日下,學生熱昏厥倒地被抬走,校長不為所動,繼續訓話。兩個、三個學生倒了下去,還站著的,我默默叫自己死撐、千萬不能昏倒,要是變成眾人注目焦點,那太丟臉了。身邊同學不滿,低聲譏諷那些人作弊,裝昏倒就不用挨訓了:「那麼好喔,那我也要昏倒。」

 

最後,司令台屋頂下乘涼的校長,不忘訓斥曝曬昏倒的學生太虛弱、欠磨練。規訓經驗灌輸我們:學生朝會聽訓不過熱一點,又不會昏倒;即使昏倒了,也是學生的錯。

 

2009年洪蘭因醫學院評鑑訪視台大醫學院,為文指責學生上課遲到,吃泡麵、雞腿、開電腦看連續劇。新聞見報後,學生說,當天早上第四節延後下課,下午第五節課提前上課,學生沒時間吃飯,才會上課吃;而且不是看連續劇,是預習第七堂的課程影片。但當時這些情形,在洪蘭看來,都是學生上課不認真,是最可恥的;是學生品德沒教好;身為學生就應好好學習,不想讀就把機會讓給想讀的人。

 

如果讀者已忘了師長朝會訓話說什麼,洪蘭這些言論就是代表。很多師長無論提課業、清潔、風紀問題,結論一概叫學生要自愛,要自重,要檢點,不要自取其辱,不要做害群之馬,不要一粒老鼠屎弄壞一鍋粥。換言之,遇到問題,這些師長都不需要調查探究,不需要解決問題的能力;只消歸咎學生道德低落,人格敗壞,就能推得一乾二淨。所以這些師長訓話就是貶損全校學生,挑撥分化,人身攻擊。若說這些學校是探究知識的機構,你相信嗎。是反智、愚民、奴化吧。

 

李家同說學生沒禮貌,洪蘭說學生可恥。過去師長長期獨攬發言權,出問題就罵學生可恥,這就是一道權力之牆,保護統治階級不受群眾挑戰,鞏固既得利益。權力之牆毀了牆兩邊的人,把牆這邊的群眾變成縮頭等死的奴隸,也把牆那邊的統治者變成哭鬧勒索的巨嬰。要搞砸完全不需要師長是個壞人,什麼好人上了位都能遂行暴政。

 

環境壓力揭露主奴關係

 

兩個月前也有類似事件,高雄保五總隊機動警力演練後,警政署的警政委員致詞,突逢豪雨。長官在遮雨棚內還說得起勁,近3百名官警淋雨聽訓。有人錄影流傳警界群組,有人感嘆,也有二線三星的組長說,長官說話動輒半小時,這次雖淋雨但不到2分鐘,應該還好吧!

 

這句「還好吧」,就像有人說「被強姦又怎樣,忍一忍就過了,又不會少一塊肉」。問題可不是淋個雨會怎樣,而是基層對高層信任的破滅,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基層賣命是認同高層的價值觀和目標,同舟共濟,團結奉獻。基層活在這些謊言中,而一場雨就揭露了大家根本不在同一條船上,高層有棚遮雨,基層只能默默淋雨。彼此地位酬賞是否與付出相稱,分工是否勞逸不均,階級利益衝突現形了。

 

更重要的是揭露長官應對不平等的態度,是感恩、回報去平衡階級差距,或繼續拉開落差。基層被訓練透過上層眼光來看自己,規範自己的思想、行為,相信犧牲忍讓才是好的成員。而高層怎麼回報基層的忍讓呢?「給你方便,你當隨便」這句統馭話術,完全應該基層用來回敬高層。這支影片具體呈現了基層的真正感受,「警察手貼大腿兩側、立正站好淋雨,雨聲超大,但棚子裡長官繼續說話,基層痛批比狗不如」,「長官無感,本可解散或請同仁就地避雨,但他就是堅持說完,長官的30秒跟同仁的30秒真的差很多」,「被糟蹋的感覺」,「心寒了…」,「早已沒感覺,因為哀莫大於心死」。長官在台上對著麥克風滿嘴尊重愛護,實際的作為是目中無人。基層服從,換得高層無情的一巴掌。基層犧牲,期待肯定,但基層的死活,高層無關痛癢,根本沒放在眼裡。高層在乎的,永遠只有自己的面子。基層所有勞動,目的都不是專業職守,而是為了給高層做面子。

 

為什麼基層沒人敢動,中階沒人敢向高層反映?因為他們深知高層的面子神聖不可侵犯,觸犯者死。這種知識,是極權臣民不言而喻,從像朝會這樣長期的身體情緒經驗中,潛移默化學來的。我在柬埔寨就曾目睹,連警察局長上下班,也是黑頭車隊,大批重型機車前呼後擁,揚聲開道。沿途人車,一律淨空,靠邊停車迴避。像蘇丹乘轎、儀仗隊出巡,臣民夾道跪拜,若抬頭偷瞥就是大逆不道死罪。

 

反觀德國總理自己去買菜也要排隊結帳,歐洲市長、議員騎單車上下班,都沒掃了他們的面子,問責也無法對他們構成冒犯。

 

雖然李家同說要學生尊重他,其實我們知道尊重是平等雙向,只有服從是單向下對上。李家同說要學生尊重他,那他尊重學生感受嗎?既然掌握麥克風發言權,他關注改善學生感受的問題嗎,無論是自己提案,像「學士袍脫掉沒關係」;或提問「你們覺得會場太熱的問題應該如何解決」,總之他怎麼回應都可以。不,台上困窘的他沒有餘裕可以想這些。他要的是學生服從他的權威。李要大學生有大學生該有的樣子,該有的樣子是什麼樣子?顯然就是忍耐和服從。李家同嘴裡學生欠他的尊嚴,其實叫做階級特權。

 

利用面子操控服從

 

面子,是權力者向下位者情緒勒索的無敵藉口。「靠北警消」粉專評論淋雨事件:「種種荒謬決策都這樣,長官一聲『我覺得應該要這麼做』,大家就得硬著頭皮完成,哪怕命令不合時宜、勞師動眾,不合效益成本。長官只知下令就有成果,沒想到同仁費的心神跟資源,成果對大家沒幫助,做我們不敢反駁的白工……站在遮雨棚的主管,有人慶幸有棚遮,有些急了:『如果不馬上處理可能會有問題』。有人敢去向長官諫言嗎?即便知道這個決定不對、沒效,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仁一樣在淋雨。」

 

我們以為學校、企業、政府是現代組織,學校是為了讓學生學習,企業是為了讓勞工為社會所需要,政府是為了服務人民的需要。實際上並不是,台灣的組織目的以權力者為優先,第一是為了供養權力者,第二是讓權力者有面子,第三才是奴隸溫飽。孩子考好不是為自己,是給爸媽掙面子,給老師掙面子;比賽得名是給校長掙面子;上班是給老闆掙面子;公款蓋蚊子館是掙高官民代的面子。

 

李家同要求畢業生服從權威、以保職位,「如果在台積電工作,張忠謀講話時也這樣,可能留在台積電嗎」。網友附和:「毛頭小子不尊重貴賓師長,出社會也是如此會被淘汰的」。台灣確實盛行講關係,靠人情,走後門,服從性別輩分權威,權力來自上級授權世襲。但韓國世越號船難,師生服從命令,乖乖待在船艙中待援,卻因此罹難。等於台灣無數卓越的人才,每天窮於應付外行老闆的突發奇想,逼不得已非執行不可。無論怎樣倒行逆施,員工還得把事搞成,證明老闆英明。員工處境是發揮專業無人賞識,做無效白工才有薪水拿,浪擲才華每天虛耗在服務老闆的面子。

 

李家同這些人相信,張忠謀講話,員工只有乖乖服從的份,不能質疑,不能反對,否則不能留在台積電。也許事實如此,但他們只看到台灣企業不斷淘汰獨立思考與創新精神,沒看到市場也在淘汰這些停滯虛耗的企業。權力之牆囚禁了我們,但員工繼續一味服從,無異蓋一堵牆把自己關起來以求自保,終究是坐以待斃。今後台灣有用的人才,決不是顧慮不前,而是自主取捨。

 

評者多指李家同言論空洞,無法吸引學生主動聽講。但即使李家同演講精彩,學生都有權因太熱而離席。學生有義務為自己下判斷,即使過去灌輸了多少服從教條,今後作為社會人必須勇於自主。

 

目的指導行動。權力排擠專業,就是經濟停滯的萬病根源。如果箍起一口木桶的木條長短不一,那麼盛水的容量,就由最短的木條決定。一個組織,成員才幹各有高下,但員工若把老闆面子擺第一,老闆說一、員工不敢說二,那等於所有人各自在第一線所累積的專業經驗長才,一律失能,降到對此一無所知的老闆的水平。這樣不用幾年,員工甚至不需要先有李家同的地位聲譽,就能跟演講台上的李家同一樣受傷絕望。

 

李家同抗議畢業生,悲憤之情,有如明亡之際,崇禎帝問群臣:「吾非亡國之君,汝皆亡國之臣。吾待士亦不薄,今日至此,群臣何無一人相從?」

 

高牆應該倒下,誰也不該殉葬。讓衝突成為師生彼此認識的序幕,而不是結束。

 

※作者為作家

 

【延伸閱讀】

盧郁佳專欄:報導討論林奕含遺作是在「消費死者」嗎

盧郁佳專欄:製造房思琪──權力要侵犯一個勞工,整個台灣都會協助你

盧郁佳專欄:面對林奕含案 放下並非瀟灑 執著絕不丟臉

盧郁佳專欄:誰需要責怪林奕含?食屍鬼的逆襲

 

關鍵字: 李家同 面子 洪蘭



 

 

【上報徵稿】

 

上報歡迎各界投書,來稿請寄至editor@upmedia.mg,並請附上真實姓名、聯絡方式與職業身分簡介。

上報現在有其它社群囉,一起加入新聞不漏接!社群連結

 



回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