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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國湧專欄:就是宇宙,也別想把我包容-悼念曉波先生

傅國湧 2017年07月21日 07:00:00
他笑傲一切權威,也笑傲一切王侯權貴,從文壇「黑馬」到天安門「黑手」,最後沉沒在黑暗中,歸向自由的大海。(劉曉波89年於天安門廣場前/翻攝自劉曉波友人臉書)

他笑傲一切權威,也笑傲一切王侯權貴,從文壇「黑馬」到天安門「黑手」,最後沉沒在黑暗中,歸向自由的大海。(劉曉波89年於天安門廣場前/翻攝自劉曉波友人臉書)

他孤獨地走了。

 

因死亡得自由,這是對一個時代無言的控訴,也是人類至深的悲劇,始於悲劇,終於悲劇,他早就洞見了自身的命運,這也是每個人不可抗拒的命運,但即使如此,他依然選擇了這樣的命運,以站著的姿態走完這孤獨的一生。走在時代前面的人註定了孤獨,他早年嚮往這樣一種孤獨的境界,他的《論孤獨》一文是我在1988年春夏之交就讀到過的,每當想到孤獨時,我就會想起這篇文字:

 

孤獨意味著獨特、自立,意味著不隨波逐流。知識份子是時代的智慧,民族的靈魂,人類的預言家。他的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使命就是為時代、為民族、為人類提供「超前意識」。知識份子的視野必須在現存的觀念、秩序之外,必須是冒險者,孤獨地前行,直到他走出很遠之後,人們從可能發現其價值。…知識份子最可貴的價值就在於他作為一個獨立的智慧所擁有的批判力量、創新力量、超前力量…他能在盛世中透視出危機的預兆,在自信中體驗到即將光臨的幻滅,在廢墟上發現重建的生機,在公眾認為應該止步的地方他必須前行,那怕跨出一步便是無底深淵。

 

顯然,那時他所嚮往的就是成為一個這樣的知識份子,也因此註定要經受孤獨,甚至將跨入無底的深淵。自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作為一個孤獨的知識人,從《選擇的批判》、《審美與人的自由》到《追尋自由》、《未來的自由中國在民間》,他20幾年的寫作生涯,從引發廣泛爭議的文學批評、文化批評到互聯網時代那些生龍活虎般的政論,他給漢語世界留下了一個悖謬時代最有力的證詞。他笑傲一切權威,也笑傲一切王侯權貴,從文壇「黑馬」到天安門「黑手」,最後沉沒在黑暗中,歸向自由的大海。即使他的肉身已化為灰燼,也無法將他的姓名從中國人爭自由、爭人權、爭民主的歷史上抹去,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早已融入一部浩浩蕩蕩的人類文明史中,無論什麼樣的遮罩都註定無效。

 

他無權無勢,手中只有一支筆。我最初知道他的名字還是在1986年春天,就是在《名作欣賞》雜誌上讀到他的《審美與人的自由》一文,大受震撼,從此便追讀他的文字。後來才知這是他的博士論文緒論。當年秋天,他在「新時期十年文學討論會」上的發言語驚四座,因整理成文《危機!新時期文學面臨危機》而暴得大名。又因《選擇的批判—與李澤厚對話》,吸引了千千萬萬的讀者。轉眼30多年過去了,那個時代早已凋零。

 

我比他小12歲,是他早年的讀者,與他相識已經是21世紀初。從他年輕時的狂妄不可一世,到1999年之後歷經數次牢獄已變得沉穩、節制、謙和,他也在變化當中。記得他曾多次主動給我打電話,如同早已熟悉的老友,閒話家常,還主動幫我轉文章給《炎黃春秋》,令我意外。後來,我們陸續見過幾次面,吃過幾次飯,或在北京,或在杭州,最後一次見面大約是2007年夏天,在他家的書房,記得那天他穿著一件大紅的短袖汗衫。

 

他身上「黑馬」時代的影子已漸漸淡去,只是性格中的棱角並未被磨平,談話中間還時有鋒芒,但我看到的是一個經過磨難、決不隨波逐流的反抗型知識份子。後來讀到他在大連勞教所時代的幾篇讀書筆記,他在奥古斯丁、阿奎那、托爾斯泰等人的著作中感受到了基督教悲憫和愛的力量,對於非暴力抵抗有了更深入的體悟,從他銳利的政論中也可以依稀感受到這樣的變化。

 

他留下的精神遺產是豐厚的。他在1889年6月鋃鐺入獄,以《悔罪書》獲得免於起訴,從此懺悔成為他後半生的重要主題,2010年當他在錦州獄中獲知諾貝爾和平獎的殊榮加身時,含淚說這個獎是給「六四」亡靈的。這是他背負的十字架。他忘不了「六四」的死難者,他也不能忘記自己曾經的「悔罪」。

 

他有強烈的自我反省意識,早在1989年3月,他在美國做訪問學者時就在《中國當代政治與中國知識份子》的後記中說過:

 

我既不能在關懷全人類命運的層次上與先進的、世界性西方展開對話,也不能在純個體的自我實現的層次上達至宗教性的超越。我太功利、太現實,仍然局限於落伍的中國現實和世俗性的問題。

我的悲劇或許像當年魯迅的悲劇一樣,是沒有超越價值,也就是沒有上帝的悲劇。

 

他說自己雖然徹底地批判中國文化,不遺餘力地讚美西方文化,卻仍然是一個「井底之蛙」,眼中只有巴掌大的藍天。在未來的歲月中,他不斷地反省自己。1992年4月,他在寫下《末日倖存者的獨白》時相信,「要麼是有上帝、有罪惡,也有懺悔的世界;要麼是只有罪惡而沒有上帝,也沒有懺悔的世界。」他選擇了前者。

 

從他曾經尋求孤獨的境界,到他最後被孤獨地走了,他以如此特殊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短暫一生。他原本屬於哈維爾、曼德拉、金大中、翁山蘇姬他們的序列,卻不幸生在這樣一個民族,面對這樣一個政權,他只能以犧牲者的姿態,在全世界的注視中,像隕星一般悲壯地隕落,引發舉世的哀傷和悲痛。「就是宇宙—也別想把我包容」,雖然他25歲那年曾在自編的油印詩刊《赤子心》中留下這樣一句詩,自1989年以來,他確實不見容於主宰著這塊古老大地的政權,但最終他以肉身之死掙脫了一切人間的牢籠、鎖鏈,贏得了肉體的自由,大海包容了他的骨灰。

 

10年前的夏天,我在北京與他閒聊時,他曾跟我說起自己為什麼不願出國,他說,都已經磕了18年了,那就繼續磕下去吧。2017年7月13日已成為他肉體生命的終點,卻是他精神生命的一個新起點。從那一刻起,他的精神將依然迴響在這個他磕了28年之久、令他粉身碎骨的時代裡,只要大海濤聲不息,我們就能繼續聽見他略帶結巴的聲音。他知道,「那殺身體不能殺靈魂的,不要怕他們」。從今往後,眺望大海,就是眺望未來,他的眼睛始終會在那裡注視這塊大地上的鬧劇與悲劇、苦難與歡笑、屈辱與榮耀,他會與我們一直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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