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煒智（電影與劇場歷史研究者、廣播節目《臺灣電影筆記》主持人，同時也是編劇、作詞、導演，文章散見於中國時報等）

四部作品，帶領我們將視野轉向龐大的「體制」或「利益」之「邊緣」，探視一個個相對於平順穩定的躁動與奔放之靈魂，不但紀錄了rocker為彰顯本土價值朗嗓引吭的靈動觸發，也紀錄了activist為保存歷史文化扭轉整個城市可能生成的不同肌理與風貌，以及農民飽受氣候變遷衝擊的農耕生活，它還展現了創作者運用近百年累積的影像資料所拼貼出的英國社會酷兒騷動，在誘惑與激情、道德與犯罪之際游走。

四部作品，一部排上影廳，三部於線上平台選映。排上影廳的是重量級作品《紐約大國民：珍雅各》（Citizen Jane: Battle for the City）。影片聚焦在紐約市過去近一世紀以來最重要的幾種城市規劃觀念之衝撞、對話、辯證與消長；故事是個大故事、好故事、重要的故事，然而影片只呈現了其中一方的片面之詞，完全偏心於題名中的「Citizen Jane」，而未能呈現出更廣博的時代格局，相當可惜。

談起紐約市的都市規劃，羅伯摩斯（Robert Moses）是不能不提的一位人物。他的國民住宅計劃、鏟除貧民窟建成林肯藝術中心的遠景、高速公路與橋樑、公園、公共沙灘及海水浴場的規劃，都是構成今日紐約大都會（包含長島各處）肌里容貌極其重要的主要推動者。另一方面，珍雅各以文字工作者的身份在公眾媒體提出呼籲、發起運動，點出以羅伯摩斯為主——這一整系的都市規劃思考模式，所未能透視的盲點，以及極度欠缺的人性涵養。一方講究的是大破大立，井井有條，整齊清潔，立體通透，另一方強調的則是街區紋理，人與街道巷弄的互動，里坊之間的守望，日常生活在水泥叢林裡的呼吸、紮根、吐芽開花。這兩派意見的衝撞和對決，無疑是紐約市發展史上最精采的一章，在這部電影裡，我們看到了其中的「半章」，用一種「聊勝於無」的心情來觀賞，「至少」有這半章，還可讓我們當代觀眾在思考「都市更新」議題時，有一點點可供追溯、參考的依據，而不僅只憑著血氣之勇，肉身衝撞。

本片於今（2017）年春在紐約上映時，《紐約時報》開出的評論也只是普通，不過，評論人在導言裡寫得很清楚——因為是大題目、好題目、好故事，於是期望特別高，連帶影響，成績雖然只是平平，但與期望值相比，總覺得不夠過癮。

主要因為片中剪裁呈現出的「論述」環節真的一面倒地倒向了珍雅各這一方。甚至，有那麼多的文獻史料可供運用，影片僅只大量選用雅各1961年發表的專欄〈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並為對手施以「某種程度的妖魔化動作」，所幸一來到歷史資料影片，我們能親眼得見珍雅各當年的形象，感受到她的溫暖、慧詰，感受到她是這樣一個人，而這樣的「一個人」會選擇在紐約這個號稱全世界最偉大的都市，以更有機、更人性、更貼近生活的方式，去聯繫市民與街道、住戶與住戶，讓人和建築、建築和街區、街區和城市，自然形成一個共存共榮的有機體。

另一方面，也同樣是在這些資料影片的剪輯、堆疊裡，我們看到了羅伯摩斯的形象，他嚴謹而傲慢，卻又傲慢得理直氣壯，他有大計劃、大格局的大建設，他談起那些紐約下城區的夜總會、小歌廳和「地下酒吧」（speakeasies）時的撇嘴姿態，正是這些崇高理念內在交織著的尊卑位階，最清楚的展示。影片結尾從羅勃摩斯曾經倡議的國民住宅（如今早成荒廢的新世代貧民窟）一筆宕開，跳到大洋彼端議論新興發展中的中國大陸，譴責「良田變成樓宇」、高層小區一組一組地闢建，影片中呈現出的另一種態度，著實耐人尋味。

《雨水來臨之前》（Thank You for the Rain）、《Rumble：印地安搖滾魂》（Rumble: The Indians Who Rocked The World）以及《酷兒騷動史》（Queerama）三部作品，此次在「giloo紀實影音線上影展」平台選映。其中，《酷兒騷動史》一片的影音資料選用，著實令人嘆為觀止。創作者自英國過去累積長達一世紀的龐大影像資源裡精挑細選，摘擷出一顆又一顆、一組又一組充滿妖氣、充滿誘惑的蠱魅鏡頭，再根據創作者想刺探的題目，將這些破碎而卻又無比繁麗的鏡頭，拼貼搭組，寸寸接成塊狀，成為一塊又一塊近似video essay的敘述，這一大塊一大塊的素材，再透過另一次的排列組合，構成整部電影的基底。

視覺草稿之外，由頭至尾貫穿全局的音樂是另外一條脈絡，打造出了窮極躁動的忙亂效果，激昂脈搏的跳動，讓這篇拼貼之作，綻放著繽紛華麗的妖氛，少了厚重的歷史省思，本片以騷亂為武器，攻向社會、戳向觀眾，把反省和深思的責任，反推給觀者。於是，眼波流轉，一晌貪歡，那曾經是犯罪的誘因，是敗德的淵藪，卻又是人性的深層渴望，如今，它成為一道妖冶絕倫的龍鳳呈祥八寶大拼盤，雖然不具主菜的份量，但五味八珍，絕對讓人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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