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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郁佳專欄:細數「文白之爭」的七個反改革理由

盧郁佳 2017年09月26日 00:02:00
作者認為,近日的「文白之爭」中,保守派反改革的起手式:「我們怎麼教小孩?」是一種施行鎮壓的藉口。(翻攝TVBS新聞台)

作者認為,近日的「文白之爭」中,保守派反改革的起手式:「我們怎麼教小孩?」是一種施行鎮壓的藉口。(翻攝TVBS新聞台)

蔣渭水為民請命,因為抗日叛亂的罪名入獄。朋友王敏川先去坐牢,蔣渭水寫〈送王君入監獄序〉,讚美他志氣,罵趨炎附勢的小人「列屋為藝妓,嫖來又嫖去,肉林而酒池,凡俗夫之得寵於官府,活動於當事者之所為也」。此文經課審會決議,推薦列入國文課本。課審委員、翰林出版社國高中國文教科書總召集人宋裕說,這篇講嫖妓,不能選。

 

蔣渭水為日治時期的醫師與民族運動者,曾創立台灣文化協會與台灣民眾黨,是反日本殖民運動中重要的領袖人物。(取自維基百科)

 

其實選此文章的價值標準,有很多議題可討論;但無論正反陣營都可承認,此文主題不是嫖妓。如果保守派的意思,是課本選文不可提及嫖妓;那麼〈滿江紅〉「壯志飢餐胡虜肉」提及吃人,〈長恨歌〉「芙蓉帳暖度春宵」提及性交,顯然都得禁。究竟是這群人沒有閱讀能力,或是他們閱讀能力太好,知道蔣渭水在罵他們,氣不過就栽贓反擊?為何他們舉出的理由如此荒謬?

 

這種藉口,並不陌生。

 

當年的課審委員,指責課本選文楊喚的〈夜〉:「說月亮像一枚銀幣,簡直離譜,教小孩子看到月亮就想到錢。」

 

當年的國立編譯館審批漫畫,台灣漫畫因小狗角色說話而被禁,理由是:「這小孩子看了會神經病!」

 

保守派反改革的起手式:「我們怎麼教小孩?」並不像今天是以天真無辜、無權無勢、無名小卒的姿態發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它就是鎮壓的藉口。

 

當年編課本 就怕文字獄上身

 

齊邦媛自傳《巨流河》,紀錄了在腐敗的官僚體系中,人要承擔多龐大的壓力。威權鷹犬海嘯反撲,要你死無葬身之地。她回憶1971年到職國立編譯館前,有人攻擊高中國文課本「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作者故意諷刺國民黨逃難來台。

 

齊邦媛素有「台灣文學之母」的美名,曾創辦國立中興大學外文系,並長年於台大外文系任教。(取自天下文化)

 

主編師大國文系周何教授解釋,這是清代戲劇。作者是清代的孔尚任,當然不會諷刺兩百年後的國民黨。攻擊者追咬:「劇本那麼多,你為什麼偏要選這一課?」硬說周何諷刺國民黨,周差點被抓進警備總部。最後撤換周何,館長也被迫退休。

 

次年齊邦媛兼任教科書組主任,編第一套國中部定本,成了下一個祭品。先前三年來輿論痛罵暫定本,卻沒人敢明講問題在「太多黨政軍文章」。齊邦媛一看,第一冊是蔣中正〈國民中學聯合開學典禮訓詞〉,孫文〈立志做大事〉,〈孔子與弟子言志〉、〈孔子與教師節〉、〈民元的雙十節〉、〈辛亥武昌起義的軼聞〉、〈示荷蘭守將書〉、〈慶祝台灣光復節〉、〈國父的幼年時代〉、〈革命運動之開始〉、〈慈烏夜啼〉、〈自由與放縱〉。

 

第二冊則包括〈我們的校訓〉、〈論語論學〉、〈為學一首示子姪〉、〈哀思〉、孫文〈世界道德的新潮流〉、陳布雷〈黃花岡烈士紀念會演說詞〉、〈舍生取義〉、〈岳飛之少年時代〉、〈緹縈救父〉、〈愛蓮說〉等。齊邦媛自己都受不了黨政軍忠孝轟炸,別說中學生了,當然必須改。

 

齊邦媛嚴陣以待,知道主委必須有骨氣,擋住舊勢力攻擊。她延攬從普林斯頓大學講學返台的台大中文系主任屈萬里,主持國中國文教科書編審委員會,動之以國家前途,年輕世代的性靈,為了每年每冊三十萬本的教科書,即使樹敵也義不容辭。屈深深吸了煙斗,嘆氣,說:「好罷!我答應你!這下子我也等於跳進了苦海,上了賊船。」滿是一諾不悔的豪情和悲壯。

 

齊邦媛籌組全新的編審委員會,主編執筆者都是中文系普受肯定四十歲左右的年輕學者。又拜望早年教育部長陳立夫、黃季陸、武漢大學第一任校長王世杰等有力人士。巡迴全省辦老師試教大會,數百位老師熱烈迴響,幾乎一致認為新版較易引起學生興趣。

 

但開會討論不久,即遭課審委員內外夾擊。館長告訴齊邦媛,林尹委員向教育部檢舉她,指新編國文的方向堪憂,忽略了國家民族意識,選文有幼稚的新詩和翻譯報導文章,不登大雅之堂等等。館長命齊邦媛速速拜會林家。齊依約上門問候,結果連杯茶也沒有,就遭林尹劈頭訓斥一頓。他們的批評,不料45年後,今日的課審委員又完整重述一遍:

 

反改革理由一:「文言文就是不能少」

 

1972年,兩位委員嚴詞責問:為什麼原來課本中培育學生國家民族思想的十課課文全不見了,現擬只有兩篇,由二分之一變成十分之一。

 

2017年,宋裕表示,課程研修小組推薦二十篇古文,但課審會決議經典古文只剩四篇。他們拒絕接受。

 

反改革理由二:「這文不登大雅之堂」

 

1972年,選文有翻譯報導文章,不登大雅之堂。

 

2017年,課審委員中華語文教育促進協會理事長、中山女高退休教師段心儀提出憂慮:第二案「刪除中華文化基本教材建議授課年段及選材範圍」、第三案「每冊應選一課文化經典刪除選材範圍」有很大玄機,選材範圍一打開,代表不再以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為項目。中華文化長達幾千年,有許多學說源流,在台灣多元化社會下,「文化經典的範圍可能出現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甚至中西文學、宗教都可能出現。」

 

反改革理由三:「這文會教壞小孩子」

 

1972年,林尹表示,新課本《西遊記》哪段不好選,偏偏選〈美猴王〉猴子偷桃子(教小孩偷竊)。楊喚的新詩〈夜〉,說月亮升起來就像一枚銀幣,簡直離譜,教小孩子看到月亮就想到錢。

 

2017年,宋裕表示蔣渭水的文章講嫖妓。

 

反改革理由四:「這文名不見經傳」

 

1972年,課審委員表示:楊喚的新詩〈夜〉怎麼能和古典詩並列?《西遊記》〈美猴王〉、沈復〈兒時記趣〉和翻譯的〈火箭發射記〉都沒有教學生敦品勵學。新增古典現代小說、散文、詩歌,翻譯文章〈人類的祖先〉和〈火箭發射記〉,不登大雅之堂。

 

2017年,段心儀表示:新增六篇文言文,五篇未出現在課綱選文中,國文老師很不熟悉,「把韓愈、歐陽修都刪了,卻用了一篇日本人寫的一篇名不見經傳的古文,恐降低學生程度。」

 

反改革理由五:「這文沒教育價值」

 

1972年,林尹表示,沈復〈兒時記趣〉哪有教育價值。

 

2017年,段心儀說,第四案「議題融入課綱不再區分重大議題或相關議題」,會導致為了符合議題性,而忽略了文章本身的好壞,以及文學、文化價值等等。

 

至此我推薦課本選中國作家王蒙的小說〈不如酸辣湯〉,主角就很會設定議題、轉移焦點,嫌外國的冰淇淋,不如中國的酸辣湯香,所以不如酸辣湯。你說冰淇淋的賣點不是香,但是他並沒有要理你。

 

其實段委員此話,並不是真的把哲學價值跟文學價值混為一談。而是堅持學生不需要多元思想洗禮,國文課本只要美文辭藻就好。林尹認為遊戲反教育,其實教育反遊戲才是悲劇。段心儀威權價值觀過時的程度,簡直是45年前的林尹從人工冬眠艙復甦,揭蓋而來。

 

反改革理由六:「台灣作家太幼稚」

 

1972年,課審委員批評楊喚新詩太幼稚

 

2017年國文補教老師張楚表示,所選台灣作家文采不彰、思想深度欠佳,文化縱深不足。

 

我想說,選文難脫幼稚,是作者都拼了命幼稚、苟活於警總陰影下;還是不幼稚者,過於危險,課審委員若選了也會有危險?現在學校能讓高中生讀金恩牧師的演講〈我有一個夢〉,何時能讓學生讀〈台灣自救運動宣言〉?

 

反改革理由七:「人家中國現在都在念古文」

 

1972年,結尾,林尹拿出中共的初中國文課本,罵齊邦媛:「你們這是新人行新政了,我看連大陸的課本都比你們編得好!」

 

2017年,國文補教老師張楚表示,經典古文只剩四篇,對照大陸近年大幅增加古文,詩詞的態勢以及外國文學的增選,讓人憂心忡忡,台灣究竟想要打造什麼淺薄的下一代?

 

保守派愛拿中國課本救援,但台灣課本的外國文學,選文質、量都遠不如中國課本,就是因為黨國壓制,選文怕犯忌諱,專門選一些不痛不癢的勵志小品閒嗑牙。但保守派批評改革時,又可以拿來說事,好像改革從沒遇過任何阻礙,改革派必須為歷來的壓迫負全部責任。那保守派擋在改革路上的意思是?

 

當年齊邦媛看了中國課本,想借去給執筆小組參考,「說是您的建議。」林尹警覺自己剛誇了共匪的教科書,會被檢舉通匪,送進警總。這才請齊邦媛坐下,用警員口氣盤問身家:哪裡人?跟什麼人來台灣?結了婚沒有?丈夫做什麼?三個兒子讀什麼學校?你父親做什麼?什麼大名?聽說齊邦媛是立委齊世英之女,林尹竟說:「你怎麼不早說!我和齊委員兄弟一樣。」向內室喊:「倒一杯茶來!倒好茶!」齊邦媛難以置信,這種文學戲謔情節,竟發生在現實中。

 

假審查真禁書 「漫畫審查」扼殺台灣漫畫發展

 

齊邦媛剛到國立編譯館上班,同事中遇到東北同鄉長輩,是童年舊識,知道齊邦媛童年多病又愛哭,問:「你來這種地方做什麼?」「這種地方」是什麼地方?就是台灣漫畫的警總。齊邦媛來前,國立編譯館1967年起依《編印連環圖畫輔導辦法》審查漫畫,邱錫勳畫了隻小狗說話,被禁理由是:「這小孩子看了會神經病耶!

 

當年頒佈的《編印連環圖畫輔導辦法》,以限證、限印等高壓手段管制漫畫出版,間接導致往後盜版漫畫猖獗的景況。(總統府提供)

 

審查法源條文模糊,漫畫家發現,武俠、神話、奇幻題材不能碰,禁書理由是「怪力亂神」。科幻不能碰,禁書理由是「不切實際」。畫現代社會寫實故事更危險,只要審查者對漫畫任意妄想,也可以套上「反動思想」的罪名,漫畫家的下場就不只查禁而已。審查者裁量空間過大,漫畫生產者根本無法預測什麼安全、什麼不安全,事實是想要安全就不要再畫。

 

時值台灣漫畫發展如火如荼之際,群眾心知肚明是假審查真禁書,一禁使全台最大的漫畫商文昌出版社歇業,租書店漫畫全查扣銷燬,漫畫家也成為準政治犯行業,作者紛紛改行當導遊、做印刷、逃往香港,或在台盜版日本漫畫。台語布袋戲受政府壓制,還能延續命脈,是因為沒有外國布袋戲殖民掠奪市場。

 

台灣漫畫則在日漫席捲下一蹶不振,「雖然英雄代代輩出,可惜攏半途來犧牲」。即使解嚴結束了審批制,產業也無力回天,至今台灣漫畫仍在文化枷鎖中掙扎求存。

 

評委「中華意識形態」先行 《魔法阿媽》成金馬遺珠

 

漫畫家麥人杰1998年的動畫片《魔法阿媽》入圍金馬獎,獎項揭曉,竟遭從缺,原來評審王清華稱「此片鼓吹迷信思想,反智、反知識、反常識」,劉立行嫌「主題意識不佳」,黃木村指其「鼓勵迷信」,貢敏認為「推廣這個片子的話,將來會有很多宋七力,這真的是怪力亂神,它不是神話,根本就是迷信在推波助瀾」不宜兒童觀賞。「我們怎麼教小孩?」這句緊箍咒又發威了。至今麥人杰仍找不到新作動畫片《鐵男孩》後續資金,為其斷炊所苦。

 

漫畫家麥人杰1998年的動畫片《魔法阿媽》入圍金馬獎。(圖片取自稻田電影工作室粉專

 

鎮壓燼餘的殘垣敗瓦中,漫畫家韋宗成全靠自費出版,網路崛起,引領風潮。今年台北燈節,展出他《冥戰錄》女主角的林默娘花車,搶救國文聯盟卻指其動漫美少女造型「把媽祖變成AV女優」。

 

於台北燈節登場的林默娘花車,其角色造型為漫畫家韋宗成的創作成果。(翻攝中央社)

 

群眾滿頭問號的,不只如此,護家盟勢力抹黑性平教育「宣傳戀童癖、人獸交」,從沒因為造謠挨告。反年改聯盟世大運鬧場,有人扔煙霧彈,活動召集人黃正忠說是蔡英文找人丟的,李來希宣傳是台獨團體台灣國丟的,沒想到警方竟然抓到反年改團體「南部抗暴聯盟」退役軍人陳進添,這才穿幫。

 

保守派的「去中國化」焦慮:再現「黨國文字獄」

 

社會只以為這些保守派瘋言瘋語,招人看輕;卻不知道這套羅織入罪的系統來自文字獄。這本事現在只是國民黨外圍團體拿來做臉書長輩圖、造謠生事,然而當年掌權的時候絕非如此。《賭鬼的後代:魏廷朝回憶錄》敘述1951年白色恐怖之際,台北火車站每周二、五,在黑板上更新槍斃匪諜名單。魏廷朝目睹自己在新竹縣義民中學的老師們也赫然在榜,才知死訊。

 

為什麼保守派打壓思想,說詞總是荒謬可笑,形式總是情緒勒索(「因為我不喜歡,所以你不能做」)。因為過去國民黨掌權時,主子無論說什麼理由,內容都不重要,本質不是說理、是命令。底下人聽了,只需要知道主子喜不喜歡,就會照辦不誤。理由是什麼都沒差,沒人會質疑,沒人會反駁,沒人會反抗,因為權力不在群眾手裡。即使主子鬼話連篇,也沒人敢公開,所以多數時候群眾根本不知道事情怎麼運作的,還以為社會祥和安定。保守派講蠢話振振有詞,是因為他們習慣了在自己的小宮廷裡一呼百諾,所以說理能力為零。

 

今天大家聽到他們的名言會覺得可笑,會拿來笑,只因為權力暫時不在他們手裡。

 

暫時。

 

※作者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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