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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黯國度》:慾望不髒 慾望其實很痛

陳昭如 2018年04月14日 07:00:00
障礙者渴望身體的溫度與愉悅,卻被不公平的觀念給捆綁,猶如被囚禁在幽黯的國度裡,永遠見不得天日。(圖片取自PAKUTASO)

障礙者渴望身體的溫度與愉悅,卻被不公平的觀念給捆綁,猶如被囚禁在幽黯的國度裡,永遠見不得天日。(圖片取自PAKUTASO)

作者曾深入報導特教學校大規模性侵事件,由此展開對障礙者性課題的認識與思索。她並未因障礙學生受到侵害,而視其為「無性」的存在,反而意識到性對於他們獲得完滿人生的重要性。她從自身的觀察與障礙者的經驗出發,訪談家長、社工、教師、障礙團體,以及各種障別的主角,用一個個真實的故事,層層體現這個課題的複雜與兩難,是極為觸動人心的深入報導。

 

那是入冬以來罕見的晴天,午後陽光正熾,我們就著暖暖的草皮席地而坐。我說,南部好熱喔,不像臺北,冬天總是又溼又潮,討厭死了。

 

「是喔,」她說,小小的臉尖尖的,嘴唇抿成一條線,看起來有點嚴肅。

 

我小心翼翼地開始探問,斟酌著每個問題,深怕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一個不恰當的用語,明明是善意,卻造成她沉重的負擔。聽障的她被性侵多次,那是個哀傷到了極點的故事。

 

她的口語表達能力極好,只有少數問題才必須透過筆談。我問她,一直談這些,會不會覺得不舒服?如果不舒服的話,一定要跟阿姨講喔。她搖搖頭說,還好啦,有著超齡的成熟與淡定。

 

「我們可以聊些別的呀,你覺得呢?」我說。

 

「那要聊什麼?」她瞪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我。這時,她總算像個十六歲的少女了。

 

「你想聊什麼?」

 

她歪著頭想了一會:「我可以跟你說一件事嗎?」

 

「可以啊!」

 

她悄悄告訴我一段正在進行中的戀情,興奮的臉龐紅撲撲的,眼睛還閃著光。那麼熾熱的愛戀,那麼糾葛的情緒,聽得我目瞪口呆,我有點兒希望她別再說了,她卻不想就此打住。凝視著她美麗無瑕的臉龐,令人無力招架的笑容,我想像男人見了她,總是又舔舌頭又吞口水,像是在玩味嘴裡的糖漿…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情緒到了舌尖脫口而出:「你要懂得保護自己,知不知道?萬一發生什麼事的話……」她急急打斷我,笑著回應:「不會啦,你放心,我知道怎麼樣不會生小孩!」有那麼一秒鐘,我覺得她像是在取笑我的天真。

 

遠方傳來聲聲呼喚。我指指她後方說,欸,有人在叫你了。她用手肘撐住身子站起來,拍拍沾在褲子上的泥巴,把食指放在嘴巴上,示意我什麼也別說,一溜煙跑開了。

 

看著她的背影,我不覺憂心忡忡。人生經過那麼多波折,擁有甜蜜的愛情,一直是她的心願。如今她總算如願以償了,為什麼我卻高興不起來?這樣的感覺我說不上來,也難以解釋。

 

直到看了《鐵肺人生》(Breathing Lessons),才發現了令我困惑的原因。

 

這部片子記錄美國詩人馬克.奧布萊恩(Mark O’Brien)的故事。他因為罹患小兒麻痺症導致脊椎扭曲變形,無法自行呼吸,必須躺在金屬圓桶狀、有如鐵肺的負壓器裡,才得以維持生命。但他不甘心人生只是如此,他渴望擁有更多。三十八歲那年,他透過性代理人(sex surrogate)的協助,享受了魚水之歡,也找回了身為(男)人的自信。

 

一個四肢癱瘓、隨時隨地與死亡角力的人,為什麼對性如此執著?難道沒有了性,就失去活下去的意義?他寫過文章道盡對性的焦慮:

 

即使我已經不再與父母同住,我依然活在他們隨時就在身邊的感覺,還有他們對情慾、尤其是對我的情慾的否定之中。我想像他們有著知道我正在想什麼的恐怖能力,渴望見到我有任何行為差池,就可以懲罰我。

 

每當我有性慾、或是想到有關性的事,就會覺得受到譴責並感到罪惡。我的家人從來不在我面前談性。我從他們身上學到的態度,不只是有禮貌的人從來不思考性,而是沒有人會想到性。除了家人以外,我不認識任何人,這樣的標準對我有很深的影響,讓我以為人們應該效法芭比跟肯尼那種「健康」的無性狀態(asexuality),假裝我們的身體沒有「下面」……我渴望被愛,渴望被擁抱、愛撫、珍惜……但我懷疑自己是否不配有人愛。

 

世界讓他以為慾望很下流,而他努力想找出如何在世界立足的方法。

 

這樣的告白是如此真實,又如此坦白,不禁讓我想起了聽障少女。她的不幸際遇,我是同情的,而這樣的同情似乎隱含著她應該是「天真無邪」、「未經世事」,也就是沒有慾望的,如此才能使她的受苦具有正當性。但初熟迸裂的青春,終究是壓抑不住的,她對身體的醒悟,對愛與被愛的渴望,就跟每個人一樣,既然如此,為什麼她陷入熱戀卻會讓我不安?這樣的不安,除了是擔心她受害,是否也與追求慾望不符合我對「障礙者」、「受害者」虛弱而蒼白的想像?

 

長久以來,障礙者因性衝動導致不當肢體接觸、強凌弱的暴力行為,為避免性侵而摘除性器等現象始終存在,只是有的情況不算嚴重,有的顯露程度不足以引起注意,如此而已。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我們的教育體系、社福機構及社會輿論,向來視障礙者為無性、或去性別的存在,為了照顧方便,一律短髮、睡通鋪、集體更衣、集體洗澡;為了避免觸動慾望,從不認真宣導性教育,更遑論提供解決的方法。若性致來了,怎麼辦呢?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當障礙者的需求無法被提及,就不可能被聽到、被看到、被意識到,進而被認為是不可能的存在。他們的慾望像是有道密密的封印,外界拚命阻擋它被揭開,以為只要牢牢守住這道防線,就可化解原始的七情六慾。但是,身體不說謊,慾望自會尋找它的出路。

 

2013年,苗栗某教養院傳出院長凌虐院生的消息,院長義正詞嚴地說:「這些院生有性衝動,不打不行啊,他們有的還會到處亂咬,就跟狗一樣。我是在矯正偏差行為,不是在傷害他們。每次處理完,他們就會正常一陣子,家長都很感謝我,我這是正常管教耶!」

 

忘了在哪裡看過一句話:慾望不髒,慾望其實很痛。

 

天生沒有四肢的乙武洋匡能夠刷牙、梳頭、穿衣服、坐在輪椅上跑來跑去,到世界各地用自己的經歷鼓勵障礙人士,是每個人心目中的楷模。後來他傳出背叛結褵多年的妻子,與數十名女性發生不倫關係,立刻引發各界撻伐,網路酸民說他「股間不滿足」、「下體不滿足」、「五回不滿足」,名嘴毒舌更批評:「沒有腿也能劈腿,沒有手也能把妹,讓人重新思考男人到底需要什麼才能讓女人愛上,這我真的不懂。」

 

這樣的說法,讓漸凍人胡庭碩十分不以為然,他公開向名嘴喊話:

 

我是一個人,只是比起你,我多了身心障礙者這個身分。非常難過你用「天啊!身心障礙的人憑什麼讓他人愛上,身心障礙的人憑什麼可以經營許多段情愛關係」。這樣的隱含歧視,發表來羞辱身心障礙者族群地位……對於我們,就是再一次被幼稚化、無性化、無能化。也就是你們一次次的論述,我們才被視為:不能成為完整的人…。

 

生理殘缺分明只是客觀的存在,然而隨之而來的汙名,卻讓障礙的肉身成了驚駭、脫序與罪惡的化身;而外界對障礙者的性淪於窺探、獵奇式的凝視,更讓他們的慾望在這樣的凝視中,被蓄意地貶抑與踐踏了。

 

障礙是個人的不幸,如何面對這樣的不幸,則反映了整體社會如何看待「障礙」這件事,包括對障礙(者)的認識,是否存在或隱或顯的歧視、生活環境無障礙空間的多寡等。美國障礙倡權者史黛拉.楊(Stella Young)說,障礙者的人生有如「勵志色情書」(inspiration porn),重點不在於他們有何傲人成就,而在於他們的缺陷可激勵人們心懷感恩,慶幸自己多麼健全。

 

楊認為,盛讚「殘而不廢」背後隱含的意義是:障礙者做不到一般人能做的事,如果做得到,就是奇蹟。她並批評罕病滑冰選手史考特.漢彌頓(Scott Hamilton)的名言:「生命中唯一的障礙,就是負面的態度。」(The only disability in life is a bad attitude.)

 

楊認為,就算障礙者再樂觀進取,也無法讓樓梯變成斜坡,換言之,障礙本身未必會構成障礙者的障礙,社會條件與文化情境的偏見,才是構成他們生存的障礙。

 

因為對障礙(者)的誤解與成見,我們可以接納義肢登山選手、輪椅舞王舞后、顏面傷殘模特兒、四肢全無的成功楷模,卻無法想像他們需要性,就跟一般人沒什麼分別。

 

性是難題,也是禁忌。障礙者渴望身體的溫度與愉悅,卻被不公平的觀念給捆綁,猶如被囚禁在幽黯的國度裡,永遠見不得天日。文學、電影裡的愛與歡愉,隱隱地放著光,就像對面大樓裡的燈光,有如另一個世界。那是什麼?障礙者不清楚,但他們知道自己沒有;他們希望自己可以有,為什麼竟如此艱難呢?

 

回顧這一切,讓我不得不為這樣巨大而真實的痛苦感到駭然,從而對人性之滄桑心生憐憫,悲從中來。

 

※作者臺大人類學系畢業,曾任職首都報社、自立早報、超級電視台等媒體,現為自由撰稿人/本文摘自《幽黯國度:障礙者的愛與性》第一篇:汙名/衛城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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