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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台灣高中生越來越討厭《師說》-談韓愈的偉烈與酸腐

許全義 2018年05月23日 12:00:00
高中生不喜歡〈師說〉,一如林奕含譏評〈進學解〉般,都是因為它們無法真誠面對官場爺們的獸性。(攝影:李昆翰)

高中生不喜歡〈師說〉,一如林奕含譏評〈進學解〉般,都是因為它們無法真誠面對官場爺們的獸性。(攝影:李昆翰)

坐擁她們,如果你與文學切割,承認獸性,或許我會好過一點。但不,你一面唸《詩》,一面插著蒹葭。抽出來,蒹葭沾著白露。白露如落日,滿面通紅。夙夜匪懈的白露,血色的白露,時差的白露。有鐘擺夜光著在她體內敲出正午的鐘點,她的身體一向乖巧,臟腑迷惑,筋膜鼓譟,它們不知道是誰遲到又早退。臟器一個挨著一個,拖累她,錨墜她,把她從公寓陽台翻覆,潑下去。她的身體裡一定很暗。                                         

                                                                           林奕含,進學解

 

 

後師說

 

有次跟高中生聊天,問他最討厭哪篇文章?令我訝異的是,他竟然說韓愈的師說。他說,這篇文章沉腐而無趣,不如選祭鱷魚文,有趣。感覺上,他還尊敬韓愈,認為他有其趣味,只是師說這篇文章今天看起來太八股了。弔詭的是,我問高中老師,高中國文課本中哪篇文章還記得,可以背誦一兩句的。竟然也是師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韓愈這句話,似乎成為台灣選擇以老師為志業者的座右銘或南針。

 

台灣演化,國文崩壞中,有關師說的評價也浮動著。當我們以公民之姿,邁向嶄新的想像共同體之際,我們該如何看待韓愈,如何重新估定以師為中心的道學價值觀?這篇文章只是一個起點,探索學生為什麼會覺得師說酸腐,並藉此摸索台灣教育的未來。

 

一、有關闢佛:令人心有戚戚焉的韓愈

 

除高倡師說外,唐憲宗元和年間,韓愈以闢佛聞名,也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敢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此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就算英雄氣概如韓愈,被貶後生活方式驟變,他也不得不忍耐。如謝金魚說:「浮浮沉沉,誰都不得不學會忍耐,學會把嚥不下喉的吞入腹中,即便是韓愈,即便是柳中元,即便是今日的你,今日的我。」韓愈安時,順應各地飲食文化,令人心有戚戚焉。其闢佛,在台灣處處佛寺,佛門、錢門神通廣大之際,也令人頗有同感。

 

佛陀倡言眾生平等,頗契合於今日彼此平等的公民社會。不過,現存佛經染著印度種性制度甚深,強調因果報應之故,既有的性別歧視、種性制度,地獄般的階級制度是合理的。盡信書,不如無書。來歷甚可疑,偽造居多的佛經讀愈多,愈無同理新,離佛陀眾生平等之妙締愈遠,甚至頗有以冷漠之姿,認可社會不公不義之嫌。

 

如《三世因果經》說:


今生短命為何因?前世殺人太狠心。…….
今生瞎眼為何因?故指錯路作弄人。
今生聾啞為何因?前世惡語咒雙親。
今生跛腳為何因?攔路打劫太殘忍。

 

這些根本是渾話。短命、瞎眼、聾啞和跛腳缺的是足夠的科技與社會福利網絡支持與同理心,讓像海倫凱勒失能、貝多芬失聰和霍金斯漸凍,都得以走出來,發光發熱,而不是像這佛經中所說的漫無根據的控訴與裁判。

 

又從佛陀本身事蹟觀之,他也只是自了漢。人土不二身。有血性的人,總思如何捍衛自己鄉土。佛陀不思不為,任人將自己桑梓之邦滅了,實不足取。至於他所處的種性社會中,怵目驚心之惡,他也是視若無睹,一切隨緣。這種狠心與冷漠,如德雷莎修女所說的,其實是愛的反面,與公民社會的價值觀格格不入。今日台灣恐怕也需有人,能如韓愈闢韓、諫迎佛骨,重新估定佛學的價值。

 

二、師說有其歷史脈絡下的合理性

 

不少基層老師終身頌韓愈之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以自況。這恐是自作多情。中國科舉時代的師,其實沒甚麼啟蒙老師的地位。如韓愈本身所說的,「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也,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啟蒙師,基層老師,並不是他所討論的範圍。

 

中國古代的老師,通常只侷限在座師,賞識自己,讓自己科舉中第,金榜題名的人,如史可法的老師指的是在他參加科舉考試時,隨即面署第一的左光斗,而不是辛辛苦苦教他句讀,培養他如何爬上成功階梯的生活與學習慣行的基層老師。

 

科舉中第,鯉躍龍門。賞識考生的座師,主其榮枯,恩同再造,也就情同父子。所以座師有時又稱座主,等同於考生的主子。魏忠賢權勢宣天時,不少士大夫就忙著找門路、攀關係,讓自己成為魏的義子或門生,所謂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四十孫等等。自内閣、六部至四方總督、巡撫等等,大大小小官吏阿諛奉承,不僅自居為其門生,紛紛爲魏忠賢設立生祠。

 

權臣之門生故吏遍天下,威脅皇權,自是英明有為之君主所不能忍。唐憲宗在位期間曾終結藩鎮割據,史稱「元合中興」,自不是省油的燈。士大夫之族,忌憚皇權,自不敢以門生弟子關係自居。這也就造成韓愈所說的: 『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

 

韓愈文章寫得很好。不過他對權力的敏感度甚低,像政治白癡一樣。皇帝喜迎佛骨,求長生; 他卻闢佛,說信佛會膨肚短命。皇帝力行中央集權,連對手握兵馬大權、天高皇帝遠的藩鎮,都「以法度裁製」了。韓愈在此英明天子腳下當京官,卻高倡師道,以為人師表自居,真不是普通的白目。不過,韓愈的白目也是有限度的。他的師說,悄悄從權力網絡連結與鞏固,轉移到聞道先後、術業專攻的平等基礎上,所謂「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此轉移,今日看來,仍有其合理性。韓愈真是先知。蘇東坡說他:「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師。」有其理據。

 

三、為什麼師說,今天看起來還是酸腐難聞

 

先知總是寂寞的。韓愈的歷史地位,大概要到宋明理學興起之後,才得以確立。如錢穆所說的,韓愈「排釋老而返之儒,倡言師道,確立道統,則皆宋儒之所濫觴也。嘗試論之,唐之學者,治詩賦取進士第,得高官,卑者漁獵富貴,上者建樹功名,是謂入世之士。其遯跡山林、棲心玄寂,求神仙,溺虛無,歸依釋老,則為出世之士……獨昌黎韓愈氏,進不願為富貴功名,退不願為神仙虛無,而倡言乎古之道……此皆宋學精神也,治宋學者首昌黎,則可不昧乎其所入矣。」

 

不過,韓愈歷史地位之成也宋學,敗也宋學。師說之酸腐,也是因為一聞,就有很濃烈的道學家頭巾氣。

 

不真誠

 

林奕含除了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抨擊名師之不真誠與邪惡,以誘姦未成年少女為樂。還有一篇短文,作為小說的導論,用的就是韓愈名篇〈進學解〉。樂園其實比十八層地獄還恐怖。不真誠。道學意味的進學,其實也就是描述社會習慣吃人,誘姦少女的〈狂人日記〉。

 

林奕含曾用的韓愈名篇〈進學解〉做小說的導論。(圖片摘自網路)

 

韓愈會給人虛偽的感覺,其來有自。他闢佛,「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說得震天尬響,可是一被貶,隨即上表請求原諒,語氣卑屈、諂媚到令人難以想像。「臣以狂妄戇愚,不識禮度,陳佛骨事,言涉不恭,正名定罪,萬死莫塞。陛下哀臣愚忠,恕臣狂直,謂言雖可罪,心亦無它,特屈刑章,以臣為潮州刺史。既免刑誅,又獲祿食,聖恩寬大,天地莫量,破腦刳心,豈足為謝!」

 

韓愈對潮州的印象也是雙面的。他到潮州,傳說用心治學,還寫祭鱷魚文,把鱷魚驅趕光光。這傳說當然是扯爛污。因為,鱷魚當然不會因為人鱷之間無法溝通的一篇文章就遠離其棲息地。唐代後來的潮州刺史一般也都還跟鱷魚為伍。韓愈吃潮州食物,歌詠潮州,治理潮州,為此,潮州人還為韓愈立廟祭祀。不過,我們看他寫給皇帝求饒的表,說自己在潮州與鬼魅同群。

 

「臣所領州,在廣府極東,過海口,下惡水,濤瀧壯猛,難計期程,颶風鱷魚,患禍不測。州南近界,漲海連天,毒霧瘴氛,日夕發作。臣少多病,年纔五十,髪白齒落,理不久長。加以罪犯至重,所處遠惡,憂惶慚悸,死亡無日。單立一身,朝無親黨,居蠻夷之地,與魑魅同群,苟非陛下哀而念之,誰肯為臣言者?」

 

颶風鱷魚有那麼恐怖嗎?潮州人待韓愈不薄。他卻把潮州描述成毒霧瘴氛,日夕發作的所在。面對此雙面人,潮州人你如何能不生氣?

 

他自栩文以載道,道濟天下之溺。實際上,他文集中最多的卻是「諛墓」文。「好悅人以銘志,而受其金」。這種虛偽,讓周作人不得不罵:「講到韓文我壓根兒不能懂得他的好處」,「總是有舊戲似的印象」,「但見其裝腔作勢,搔首弄姿而已」。「假如我們不贊成統治思想,不贊成青年寫新八股,則韓退之暫時不能不挨罵,蓋竊以為韓公實系該運動的祖師,其勢力至今尚瀰漫於全國上下也」、「如有人願學濫調古文,韓文自是上選」。韓愈為文之虛偽,自然也逃不出饒富批判精神的朱熹法眼,說他虛偽,「裂道與文以為兩物」。

 

世傳韓愈畫像,一如美髯公,也是假的。真實韓愈肥胖寡髯,髮蒼蒼,視茫茫,齒牙動搖的糟老頭一個。目前流傳下來的韓愈像,只要換個髮型,或左右換邊,就會變成韓熙載、諸葛亮、王莽或曹操。台灣文史課本,慣於以訛傳訛,幾乎很難比得上課本上那些來源無可考,卻又實質上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偉人畫像了。

 

宋學崇拜這麼一個「裂道與文為兩物」的虛偽文人,然後逐步走向說得冠冕堂皇,實際上卻禮教殺人的死胡同,實不足為奇。

 

身分倫理不符合現代公民社會

 

韓愈對儒家倫理貢獻頗具,如他確立孟子的崇拜,而且師說一文,所提倡的師道之尊,後來得以跟天帝君親並立,成為讀書人早晚三炷香膜拜的對象。

 

儒家倫理觀在皇權科舉時代,被視為天經地義。男尊女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子以孝治天下。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等等倫理觀念。這些迄今還是頗受新加坡李氏王朝,台積電張忠謀青睞,襄贊推廣。

 

此倫理觀,一言以蔽之,大意是:每個人都要根據其身分地位,受禮法的規範,在階層化權力架構中扮演其相應的角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父母教子,不小心打死,法律上無罪。子訴父,就算有理,大逆當斬。丈夫畜妾,召妓,理所當然。老婆外遇有情人,就當浸豬籠了。老師打罵學生,合理的是管教,不合理的是磨練。學生反抗,那就是忤逆師長,違背倫理的大罪了。

 

不過人總是相對的。只有單向的上剋下,終是難以天長地久。此鑲崁在階層化權力結構中的身分倫理秩序,一直發展到明末,也就漏洞百出,難以維繫了,雖然帝國子民每個人還是力爭上游,努力爬上成功階梯。如黃仁宇《萬曆十五年》所描述的,金字塔倒過來了。此階層化權力結構會翻轉。居於層峰的皇帝,反而得承受整個社會結構的矛盾與衝突,無法當一個有血有肉、真誠的人。皇帝都如此,誰能例外呢?在此結構下,每個位置,每種身分,每個人都極度扭曲變形,過著非常不人性的生活。而且,不管你怎麼奮鬥,總是徒勞,都難以挽回整個結構的土崩魚爛之局。

 

儘管如此,這結構在今日神州大陸或鬼島還是如幽靈般揮之不去。名數學家張益唐,未成名前,寧願在美國超商打工,養家活口,也不願意回北京清華大學當術學系系主任。因為儘管是打工,在美國那種契約社會中,每個人是平等的,彼此分工合作,各有其尊嚴,沒有人會嘲笑張益唐。在中國那種以身分為主,地位不同,尊嚴就有差的階層化權力結構的社會中,就算貴為一流大學系主任,還是會過得很憋曲,看人臉色過日,承受莫名其妙的壓力。

 

階層化權力結構,就是但丁神曲所描述的地獄。身處其中,下面的人表面上笑臉待你,奉承你,實際上卻老是想拉你下來。左右兩側的,好像是比肩併行的好兄弟,其實總是排擠、掣肘,巴不得你掉下去。往上瞻望,怎麼看也都只能望著上面的人的屁股。怎麼努力,也都難逃上面的人屁股壓制之苦。

 

從張益唐的選擇,傳統階層化權力結構下的身份倫理之不符合現代公民社會,可見一斑。我們甚至可以說,從傳統到現代的法律關係,就是從身份倫理走向契約關係。

 

講身分,自然就會論關係,有關係就沒關係,沒關係就有關係。講身分,自然會談位階。每個人要往高處爬,處於金字塔頂端,因為天地君親師,在頂端就可以成為天地之外,最值得尊敬的君了。部屬聽老闆的話,也遠比其職業倫理來得強。

 

講契約則不然。我們彼此訂立契約,各有其相對的權利義務,也各有其尊嚴。就算彼此關係再好,要違背職業倫理,或進入此行業的契約,當個造假的會記師,或是虛偽證言的律師等等,也是不可能的。

 

台灣有些問題,無法建立彼此平等,各有尊嚴,彼此分工合作的現代社會,是太重視身分。如當醫生的,自視為老闆部屬,怕讓醫院麻煩,所以面對貧苦的邱小妹,不是依據醫師倫理想到馬上急救,而是設法將其轉院,讓其他醫院扛此燙手山竽。食安問題也是如此,食人之祿,忠君之事。老闆為了讓利潤極大化,用地溝油當原料,工程師因礙於身分認定,也就罔顧其職業倫理,當初入行時與社會訂立的契約,不僅不敢當吹哨者,甚至還當幫兇,讓地溝油網絡愈形壯大。

 

學術風氣敗壞,論文造假也是。他是老師的老師,竊盜了學生的論文,從身份來看,就好像是主管拿了部屬的功勞般,顯得理所當然。可是從契約或職業倫理來看,就不可能這樣了。不管計畫主持人可以對小研究員日後生涯進路有多少好處,要小研究員為此違背職業倫理,數據造假,甚至造假,那是不可思議的。台灣有多少研究助理,竟願意為了區區幾千元的助理費,為計畫主持人報假帳,犯法,真是瘋了。多少會記師,明目張膽,為了聘請或給自己薪酬的人,用兩本帳本紀錄公司財務,報假帳,冒著犯法坐牢被關的風險,也是畸形。

 

韓愈自栩文以載道,道濟天下之溺。(圖片摘自網路)

 

台灣演化中,往人人平等,彼此分工合作,彼此有尊嚴的現代公民社會邁進。在此演化歷程中,我們的語文教育如果還選了一大堆鞏固身份倫理關係的文言文,又輕率貼標籤說:「讀《出師表》不哭者不忠,讀《陳情表》不哭者不孝,讀《祭十二郎文》不哭者不慈」。然後在實作上,又不好好引導學生反思或討論甚麼是正義、環境倫理、轉型正義與職業倫理等等。教育是一種政治行動。那種頑固不化,只有洗腦沒有思辨深度的語文教育,就讓他停留在大明王朝吧!

                                                                                 

看不到學生

 

中國傳統與其說有教育制度,倒不如說只有科舉制度。科舉是權力分配的機制。所以依附在科舉制度下的師生關係,其實也跟教育春風化雨關係不大,而是權力網絡的分潤與鞏固。慈禧本不識字,文化程度不高。碩學鴻儒張之洞卻一輩子以慈禧門生自居、自栩,因為他是慈禧第一次主持殿試時,所挑選出來的高級文官。從學術倫理來看,張之洞之諂媚慈禧,跟明末閣臣、地方督撫逢迎魏忠賢如出一轍。

 

科舉制度下,只挑選要的人才,老師或考選官基本上看不到考生面目。他們看不到學生,自然不會想到如何輔助學生,自我發展,成長茁壯了。準此,明白晚唐也是沒有教育制度,只有科舉之後,還認為韓愈的師說,宗旨在講教育,培養社會人才,那就是範疇錯亂了。許多基層老師,甚至將此文視為教育學上的天經地義來教,那就難怪學生認為此文酸腐不堪了。因為只看到老師,沒有學生,甚麼都老師說了算,絕非教育之道。

 

迄今,台灣學校受中國科舉制度影響,誤認科舉為教育,尊重老師卻看不到學生的,比比皆是。如這次台大校長遴選案中,挺管的爺們就喊出,「學生滾出校園」。

 

台灣只有科舉,沒有教育。只會考試,不懂人生。(攝影:李昆翰)

 

又如從學校官方網頁上,也可見一斑。台中一中出現的是宏偉的校門,官方挑選人才的品德要求,「公誠勤樸」四個字,然後是自滿的口號宣示,「吾台人初無中學,有則自本校始」,「菁英典範,精緻卓越」。自以為人中龍鳳,自滿的傳統科舉酸腐味,撲鼻而來。

 

相對的,我們看英國的Gordonstoun。首頁是一雙沾滿泥巴,破破爛爛的舊鞋子。然後說:

 

It’s not just a pair of boots. It’s standing on your own two feet. It’s taking everything life throws at you in your stride. And it’s leading the way, while offering
a helpful hand to those around you.

 

言下之意,這所學校像登山靴一樣,引領學生站穩腳跟,大步前進,開拓經驗,邁向廣闊的心靈。

 

兩相比較,台灣只有科舉,沒有教育。只會考試,不懂人生。只有爺們權力競逐,沒看到學生的問題昭然若揭。這也是台灣浪擲許多教育資源,拼了好多奧林匹亞金牌,最終還是大敗的原因。我們迄今很難自己站穩,如有關這塊土地上的土石流、汙染問題、食安問題等等都不得解決。有關轉型正義、世代正義與環境倫理等等,都無法伸張。

 

須知累積小勝,反而會導致大敗的。如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雖陷於壕溝戰,可是自始至終,任何戰役都未嚐敗績。他投降時,所有部隊都還屬佔領他國領土的狀態下,如西線靠近法國巴黎。終究,他還是輸了。因為沒有糧食,仗就打不下去,不管你累積了多少小戰役的勝利都無濟於事。換言之,如果對戰爭結構認識不清,積小勝終為大敗。

 

台灣教育也是如此。各級行政官僚都強調績效管理,自己在小細節上改善了多少,卻看不到學生,當然也就逐步走向積小勝而為大敗的格局了。

 

如以歷史科教育來說,每個學生從小到大,扎實的累積了不少破碎的知識點或歷史年表式,然後愈來愈會寫選擇題。教育當局希望學生記住甚麼,他們就會記住甚麼。然而,這怎個教育卻沒有學生,不在乎學生的個別經驗,也不管學生怎麼想,需要甚麼樣的行動資源配備。

 

學生學了很多冷知識,可有可無的史實;卻絲毫沒有歷史感與責任心。甚至老師和研究人員也是如此。有些人著迷資治通鑑,擅長說故事。但跟司馬光類似,不敢談論當代史,不敢論述與行動來改變世界。所學的淨是些可有可無,無關痛癢的。有些人著迷於像史家一般閱讀,不過這說穿了,就是溯源、脈絡化與參校,乾嘉考據學者所擅長的本領而已。它們也像蠹魚般,進進出出於文本閱讀,卻看不到自己腳跟底下的大事。台灣學生,與世界各國相較,投入歷史學習的時間並不少。長遠來看,他們對於歷史學的結構性認識,對世運興衰的關懷與行動,卻非常貧脊。

 

積小勝,終為大敗。只知吟誦師說,會看不到學生,也會看不到台灣的未來。因為這樣的教育畢竟只是爺們權力競逐的遊戲場而已,一如中國傳統科舉制度般。

 

總之,韓愈的〈師說〉,如其闢佛,回到歷史脈絡中,有其偉烈、合理之處。不過,今天高中生普遍認為這篇文章讀起來酸腐不堪。因為他不真誠,如朱熹所評論的,虛偽,「裂道與文為兩物」。高中生不喜歡〈師說〉,一如林奕含譏評〈進學解〉般,都是因為它們無法真誠面對官場爺們的獸性。再者,它所架構秩序,鑲崁在階層化權力結構中的身分倫理。有關係,就沒關係。沒關係,就有關係。已經與現代公民社會的契約倫理,各行各業,各有其尊嚴,各有其不可為權勢動搖的職業倫理,漸行漸遠。國文老師自己活在過去,活在大明王朝,不打緊。要求學生,口誦心維師說,天地君親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套,顯然已經過時。師說,有其不可磨滅的中國文學史上或思想史上價值。但它談的,已經不是真理,而且它所標榜的尊師重道,卻看不到學生的主張,反而可能把台灣教育導向積小勝而終致大敗的死胡同。

 

※作者為台中一中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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