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對歐盟、加拿大與墨西哥的鋼鋁課徵高額關稅，不僅在G7高峰會上與各國政府元首針鋒相對，就在G7高峰會前夕，柯氏兄弟（Koch Brothers）終於正式對川普宣戰，出資數百萬美元以廣告、遊說、媒體與基層動員等方式，從國會、智庫與壓力團體對川普施壓，希望能夠阻止川普對世界各國發起的貿易戰。

柯氏兄弟是柯氏集團的兩位負責人Charles Koch和David Koch，柯氏集團是美國第二大的私有企業，經營能源、木材、造紙、化工、纖維、玻璃等事業，在62國有超過12萬名員工，營業額超過1150億美元，兩人擁有84%股權的絕對控制權，身家至少520億美元，名列美國第四大富豪。

美國最具爭議性的億萬富豪

柯氏兄弟是美國最具爭議性的億萬富豪，贊成他們的人認為他們是古典自由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最佳辯護人，反對者認為他們是邪惡的叢林資本主義代言人，以金錢操縱美國政治。在2016年大選中，柯氏兄弟捐贈近9億美元，與共和黨和民主黨各自所募得的政治獻金相當，以一己之力足以與兩黨三足鼎立，所以被稱為共和黨背後影武者。

柯氏兄弟得以在每次大選中近乎無止境的增加捐款，乃是因為2010年最高法院在公民聯合v.聯邦選舉委員會的案子中，以5-4通過，只要沒有直接衝突，企業與其他組織的政治獻金並無上限規定，以免箝制言論自由。此例一開，柯氏兄弟以近乎無上限的預算全面影響美國的政治、教育、環保與經濟政策，《紐約客》作家Jane Mayer幾次追蹤不同政策的形成過程，都會遇到各種基金會的來源指向柯氏兄弟，因此她寫了一本精彩的《Dark Money》揭露柯氏兄弟如何形塑美國的極右派，包括美國大約有數百個基金會背後都有柯氏兄弟的捐贈，其金流、人脈網絡與牽涉議題之廣泛，無人能出其右，因此被稱為「柯氏章魚」（Kochpotus），形容其影響力如八爪章魚般無所不包，即使是屢次公開批評他們的歐巴馬與希拉蕊，都曾被《Open Secrets》網站爆料，曾經收到過柯氏兄弟的捐款，足見柯氏章魚金流之複雜。

收到死亡威脅最多的商人

柯氏兄弟自幼在父親嚴格的教育與實踐下成長，兩人不僅畢業自MIT化工碩士，而且飽讀各種社會科學經典，尤其嫻熟自由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文獻，兩人談話引經據典，從波普（Karl Popper）到柏蘭尼（Michael Polanyi）侃侃而談，對其政策進行嚴肅的辯護。其談話之風度與思想之深度，台灣企業家中似乎並無同類型者，大概是與平易近人的台北市長柯文哲完全相反的類型。
相信他們的人，認為他們是真實信仰者，例如柯氏兄弟四人傳記《Sons of Wichita》的作者 Daniel Schulman，認為他們是徹頭徹底的自由放任資本主義的信徒，真心相信他們所推動的政策有益於國家。反對他們的人則認為他們的爭議罄竹難書，美國自由派與民主黨人士向來視其為萬惡淵藪，不僅參院少數黨領袖Harry Reid曾經在國會抨擊柯氏兄弟達134次，連總統歐巴馬也多次批評，MSNBC主持人Chris Matthews甚至罵他們是豬，柯氏也是收到死亡威脅最多的商人。

美國北卡羅來納州的Wake郡自2000年起採取了促進社區融合的教育系統，禁止任何學校有超過40%午餐補貼的學生，意在混合貧富階級學生能夠自幼一起成長。不過這項計畫遭受五名學校董事參選人的反對，主張鄰近學校（neighborhood schools）政策，因為美國種族隔離（segregation）仍相當普遍，許多黑人與有色人種居住在較貧困的區域，當地的稅金不足造成鄰近學校的品質也差。而這五名保守的董事參選人來自WakeCares的推薦，而WakeCares背後正是柯氏兄弟的「美國繁榮基金會」（Americans for Prosperity），因此反對人士認為是柯氏兄弟在Milton Friedman教育自由化的口號下，達成貧富與種族隔離的效果，因此群起抗議，驚動美國教育當局介入調查。

雷根仍然「太左了」

同樣的，當柯氏兄弟收購擁有《時代》、《人物》、《體育畫報》等媒體的時代公司時，批評者擔心柯氏兄弟會利用媒體「洗腦」，柯氏兄弟則一再保證不會干預媒體的編輯。這些都是典型的例子。反對者認為柯氏兄弟代表著資本主義最惡質的一面，以金錢收買美國民主以圖利自己。但是柯氏兄弟認為正好相反，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在反對政府的手干預經濟生活，追求人類的自由，即使推動解除管制會傷害到他們的利益也在所不惜。

柯氏兄弟深深涉入美國的自由化與市場化運動，七零年代起學界以Milton Friedman為首對凱因斯主義的批判，與八零年代由雷根總統（Ronald Reagan）開啟的新自由主義風潮起，他們對於推動美國向右轉可謂無役不與，不過對他們而言，雷根仍然「太左了」，距離他們最微小政府政府的理想仍然遙不可及。David Koch因此曾在1980年以美國自由黨的身份參選副總統，不過僅獲得1%的選票，自此他們放棄自己從政，改以政治捐獻與基金會的方式改變社會，除了70年代中期開始資助的Cato Institute之外，後來開始大舉捐贈各種基金會與研究機構，比較出名的包括保守司法觀點的Federalist Society、市場化的Heritage Foundation，以及前面提過的Americans for Prosperity等數百個基金會，還有George Mason大學的Mercatus Center。
George Mason大學的諾貝爾獎得主James Buchanan是柯氏兄弟的摯友，他的公共選擇理論一直是兩人極右派政治思想的重要來源，他們的市場化政策主張則受到Milton Friedman的影響，企業經營深受海耶克（Friedrich Hayek）思想的啟迪，教育文化的理想則出自柏蘭尼，這四人是柯氏兄弟最重要的思想泉源，四人中除了柏蘭尼之外，另外三人都是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柏蘭尼本人數次與諾貝爾物理獎與化學獎擦身而過，多少因為其後來轉向哲學與社會科學研究之故，我們在後面會加以說明。

一些背景資料的說明有助於理解柯氏兄弟介入美國政治的脈絡。1929年的經濟大蕭條後，羅斯福總統（Franklin Roosevelt）的新政建立了美國最大的國有企業田納西河谷管理局（TVA），構建了社會安全體系，通過Wagner法案，使得工會人數大為增加，以及一連串的金融改革，包括建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urities and Exchange Commissions）和通過Glass–Steagall法案來區分商業銀行和投資銀行的業務等。

羅斯福的新政使得美國「向左轉」，國家大舉介入與管制經濟生活，富人開始組織起來，透過全國製造協會（National Association of Manufacturers）和商會（the Chamber of Commerce）反對新政，同樣來自民主黨的Alfred Smith甚至將羅斯福與馬克思與列寧並列，成立美國自由聯盟（American Liberty League）挑戰其領導地位。 但是所有這些攻擊都難以撼動新政在美國人民心目中廣受歡迎的地位，許多富商因此轉而採取比較中間的立場，試著與當時的工會和平相處，我曾經提及的通用公司（GM）就是一例，專業經理人必須與工會協商公司的勞動與人事政策才能施行。

自由派主導美國社會到了1960年代末期開始發生變化，首先是盛行學生運動與社會運動令企業菁英感到孤立，隨之而來的石油危機與停滯性通貨膨脹，令不安的企業菁英開始尋求與保守派結盟，藉由American Enterprise Institute和新成立的Heritage Foundation對抗自由派。這時學界以Milton Friedman為首挑戰凱因斯主義，James Buchannan則聚焦政府財政平衡與民主，為保守派提供思想基礎，企業菁英與保守派聯盟將焦點放在工會、減稅與解除管制，對自由派發起攻擊，柯氏兄弟便是在此時加入聯盟，逐漸成為保守派的重要支柱。

現任國務卿是「柯氏的議員」

隨著柯氏兄弟的事業版圖不斷擴大，他們對共和黨的影響力也與日俱增，例如全球氣候變遷雖然獲得多數科學家的重視，但是始終無法在美國國會通過，也否定全球氣候變遷的真實性，一般咸信是因為柯氏兄弟為了避免環境保護對其能源事業造成衝擊，因此在贊助共和黨國會候選人時，要求否定全球氣候變遷，並支持建立Keystone XL油管。

同樣的，2017年12月國會通過旋即由川普簽署的減稅法案，因為富人獲益遠超過窮人，是過去40年來民意支持度最低的法案，但是依舊獲得國會壓倒性的通過，背後除了川普的推動外，柯氏兄弟的支持也被認為是主要因素。

既然從反對氣候變遷到支持減稅，川普與柯氏兄弟的政治主張如此接近，其副總統Mike Pence也曾經長期獲得柯氏兄弟贊助，Charles Koch更於2012年力推其為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即使川普當選之初，組織的過渡團隊中都有不少曾經接受柯氏兄弟贊助的官員，甚至川普提名原為中央情報局局長、現為國務卿的Mike Pompeo，不僅在Kansas參議員任內一直是柯氏兄弟競選贊助基金的最大接受人，被稱為「柯氏的議員」，在Pompeo跨入政壇之前，柯氏兄弟就是其商場上的投資人與合夥人。既然如此，那麼柯氏兄弟為何要反對川普呢？

自由經濟立場與川普格格不入

因為柯氏兄弟是Friedman式的自由至上主義者（libertarian），儘管在某些經濟政策與川普重疊，但是在其他的經濟政策甚至社會政策上，則與川普完全不同。例如他們的自由經濟立場使得他們支持全球化與移民，以及同性戀婚姻與毒品合法化，這都與缺乏中心思想以及崇尚重商主義的川普格格不入。雖然他們政治極右立場在學界支持者不多，但是支持自由貿易而發起對川普關稅戰的挑戰則獲得學界不少支持。更重要的是，他們透過長久以來的基金會、遊說與政治獻金所構築的共和黨政商網絡，在川普仰賴自己的財富下幾無用武之地，反而成為川普稱之為建制派所欲疏遠的對象，所以當他們大力支持的Mitt Romney在總統大選輸給歐巴馬時，柯氏兄弟表示感到無比哀傷，覺得多年心血付之一炬，離他們改造美國社會的計畫又遠了些。（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