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報人物】為「疫」而生 詹長權:好的公衛,就是讓人不知它存在(上)

陳德愉 2020年05月05日 09:48:00
台大公衛隨新冠疫情躋身最夯科系,23個名額有1314人競爭申請,《上報》專訪台大公衛學院長詹長權。(陳沛妤攝)

台大公衛隨新冠疫情躋身最夯科系,23個名額有1314人競爭申請,《上報》專訪台大公衛學院長詹長權。(陳沛妤攝)

每年4月是各大學進行個人申請第2階段甄試的時間,今年台大最熱門的科系是公共衛生系,共有1314人申請,競爭23個名額。

 

病毒肆虐之時,無數少年少女想要拯救地球脫離這個終日蒙面的口罩地獄,於是,「公共衛生」從一個少人關注的科系,成為新時代的救贖。

 

「公共衛生做得好,就是你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台大公共衛生學院院長詹長權說,「因為,公共衛生如果出問題,就是大事。」

 

這個科系跟其他的熱門科系很不一樣,既不能發大財,也從來沒有人做大官,唯一能確定的是,很有機會「做大事」。

 

這些同學們,將會在這條路上看到什麼樣的風景呢?

 

上一次公衛科系暴紅是在2003年SARS疫情過後,即使不能發大財,仍有上千學子想挑戰。(陳沛妤攝)

 

 

震撼暑修 下鄉調研「痛如分屍」烏腳病

 

1979年的暑假,詹長權是台大公衛系大一升大二的學生,他與班上的同學一同參加了系主任吳新英的烏腳病研究計畫,到嘉義進行家庭訪問。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個暑假將成為這一生最難忘的回憶之一,改變了他的人生。

 

1950年代末期,台灣西南沿海八掌溪下游南北兩岸的嘉義縣、台南縣濱海鄉鎮,出現大量末稍血管阻塞的患者,四肢發黑、壞死、脫落,發出屍臭,其疼痛程度猶如活人分屍,稱為「分屍病」,因雙足發黑,又被稱為「烏腳病」。

 

日據時代起,這些地區便有零星病例出現,不過,一直到1956年台南縣安定鄉復榮村553人中,490人出現症狀,才引發政府衛生部門的關切,意識到這是一種環境病,將全村遷到3公里外。而台大醫院及台大公衛系所開始組團下鄉調查。

 

詹長權最難忘1979年的暑假,甫從台大公衛升大二的他,參與吳新英烏腳病研究,深受啟發。(陳沛妤攝)

 

他們進入調查後得知,這些鄉鎮位於出海口,淺層井水過鹹無法飲用,居民遂掘深井,這些深井水含高量的砷,導致居民慢性砷中毒。

 

自來水普及後,烏腳病得到大幅改善,但是70年代末,西南沿海地區的鄉鎮里仍然有許多烏腳病的患者,詹長權和同學組成小組,一家一家地去拜訪他們。

 

那是40年前的事情了——但是,詹長權沒有一天忘記過他所看到的。

 

 

田野囝仔落點公衛 觸發內心「小宇宙」

 

他坐在台大公衛學院的院長室,告訴我40年前的他,一個19歲的少年,是如何立志走上公共衛生的這條路。簇新的大樓整面窗戶灑進陽光,窗外花木扶書,傳來陣陣春天的氣息。詹長權穿著全套整齊的西裝,可是眼珠子骨碌碌地滾動著,眼神穿透我們,彷彿看著那些終身不能離開椅子的烏腳病人。

 

詹長權在簇新的台大公衛學院門口。(陳沛妤攝)

 

「很多人沒有腳趾,沒有腳趾就不能走路啊,所以他們只能坐在家裡的一把椅子上,無法出門。」「大學生們都不敢看啊。」漆黑的屋子一角,坐著一個活生生的人,但是被剝奪了人的生活。在新聞裡,他們的面貌模糊,只知道是「烏腳病人」,但是,這個少年認識他們每一個人。

 

「所以我會知道,我做的事情(公共衛生),是很重要的事情。」詹長權說。

 

「我是彰化永靖鄉人,永靖只有一條商店街,我爸爸在街上開碾米廠。」

 

那是一個滿滿稻田的地方,詹長權的童年就在田裡長大,直到考上台中一中離開家,「我從學校回家,發現家附近的溪水變色了,然後兩旁堆滿了垃圾,再也不能去玩了。」70年代,台灣開始工業化,隨之而來的是毫不顧忌的環境污染,「公共衛生」開始成為社會的議題。「就非常想要了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那時大學聯考的分數可以到達台大公衛系,我便選擇了這個科系。」詹長權說。

 

 

米糠油案有志難伸 拚博士「做更多大事」

 

1979年,爆發米糠油事件,中部地區2000多位民眾吃了含有多氯聯苯的米糠油,發生中毒症狀,受害人包括台中惠明學校百位師生;皮膚發黑臉上長滿惡臭的瘡,全身免疫系統失調。詹長權回憶,「公衛系全班同學一同調查這件事情。」他們寫調查報導,去訪問相關學者,研究法令,還去台中惠明學校,「但是我們被阻擋在外面。」

 

關心社會的熱血,一點燃就難以熄滅。詹長權說,他們組織醫療服務隊到台東鹿野作原住民公共衛生調查,組織山地服務隊到屏東瑪家鄉。

 

台灣1979年爆發米糠油事件,詹長權當時組織醫療服務隊到台東鹿野調查,更組山地服務隊深入屏東瑪家鄉。(陳沛妤攝)

 

「接觸到台灣社會不同的文化,遇到不同的生活形態與健康的挑戰。」

 

他告訴我自己在瑪家遇到的事情,「我在那裡教國中生功課。」這個小老師很認真,「我每次服務後都會寫很長的報告和檢討,但是,我寫了這麼多的報告,卻沒有什麼用處。」這個小老師看到的是「很多社會問題是難以解決的。」

 

「如果我的能力再強一點,是不是就能解決更多的事情?」小老師自問。

 

這個問題一路跟隨著他,促使他繼續念碩士、博士。

 

台灣的公共衛生問題也一路層出不窮。

 

 

許厝學童遷校爭議 讓他成名也被黑

 

其實,大部分人對「詹長權」這個名字有印象,是來自爭議不斷的「許厝學童遷校事件」。

 

雲林縣麥寮鄉橋頭國小創立於1926年,1964年另在中興村口設立許厝分校,距離本校約3公里,是一間只有0.03公頃的迷你小學。2013年,在台塑的經費幫助下取得建校用地,這塊地面距離六輕只有900公尺,原來是隔離六輕用的保安林,將林木砍掉後成了小學。

 

2016年,許多家長及麥寮村民集結北上行政院陳情,悍拒遷校。(資料照片/葉信菉攝)

 

六輕在麥寮設廠多年,但政府一直沒有對居民做過完整的健康風險評估或流行病學調查,直到2013年國衛院得知許厝分校將在9月遷校,學童可能因此增加暴露風險,便與詹長權合作,以學童尿液中硫代二以酸(TdGA)濃度來評估六輕對附近學童健康狀況的影響。

 

VCM是一種對人體有害的致癌物,進入人體後經由肝臟代謝,代謝產物就是TdGA。不過它們之間並不是線性關係,同時,環境中的其他因素,如接觸塑膠等等也會影響TdGA的濃度。

 

 

風向逆轉 警世研究竟挨批「污名麥寮」

 

這是一個為期3年的研究,第一年研究麥寮5所小學,結果顯示許厝學童尿液中的TdGA濃度遠高於其他學校,同時,上學期間濃度較高,不上學期間較低。

 

詹長權的研究於2014年7月間發表,輿論一片譁然。「第1年、第2年,我去地方開說明會,每次都是3、400人,很多人寫信來感謝我,說我解答了他們多年的疑惑。」

 

可是,隨著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情況漸漸地變化了,「當一個污染的問題無法解決,你會看到人們從期待能解決,然後發現無法解決,他們感到失落。那個污染的工廠給他們的資源比政府還要多。」詹長權無奈地說。

 

工廠給予回饋金、建設地方、提供工作機會,與鄉民們臍帶相連,形同衣食父母。更重要的是,鄉民們最後發現,政府不可能——也不願遷走巨大的工廠。於是,他們轉身批評詹長權的研究,認為這些研究「污名」了麥寮。

 

詹長權2014年7月發表的麥寮小學生TdGA濃度研究,引發熱議。(陳沛妤攝)

 

麥寮鄉長許忠富向媒體抱怨,「許厝分校大部分都是住旁邊的人在讀的,哪有說只遷許厝分校。」(若學校被污染,住家也同樣被污染,遷校只是治標不治本。)

 

如今全國都知道許厝有被污染的危險後,「問題沒有解決,反而製造更多的問題。」許忠富怨嘆,「我們的農產品有人會買?我們的漁業有人會買?我們的女孩子有人要娶嗎?男孩子要娶老婆有人要嫁嗎?」接續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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