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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方專欄:父親那句「籃球不能愈打愈新」  讓我喉頭哽咽起來                

王正方 2020年09月30日 00:02:00
早期的建中,畫面左邊是籃球場與木造樓,正前方教職員宿舍。(圖片由作者提供)

早期的建中,畫面左邊是籃球場與木造樓,正前方教職員宿舍。(圖片由作者提供)

轉學上了建國中學日間部,初一B班的座位先後按照高矮排,我坐在第一排第二號;和班上最矮的小郭(註)同座,直到初二下學期我開始長高了點,坐到第二排去,他還坐在一排一號。小郭,綽號米老鼠,雖然個子矮,人家可是個頂呱呱的好學生,作業寫得整整齊齊的繳上去,考卷發下來若只有九十五分,他就喃喃自語的不開心;在班上每門功課都是數一數二的。

 

從補校轉到日間部來,自覺任務已經完成,懶散懈怠的習性又故態復萌,作業不認真寫,考試成績普通,門門能過關而已。上課時喜歡亂講話,什麼事我都要說上幾句。大概因為平日常常聽爸爸和他的好友們聊天,常識比其他小朋友豐富些。

 

老師講戰國時龐涓孫臏的恩怨,龐孫都是鬼谷子的得意門生,他問:

 

「鬼谷子是後人對他的稱號,此人姓什麼?」

 

同學們當然沒人知道,我回答:「鬼谷子姓王。」

 

全班大笑,認為我姓王,所以就在那裡瞎掰,其實鬼谷子真的姓王,我還是真的知道。

 

在班上出其不意的講一兩句俏皮話,逗得同學們哈哈大樂,攪亂班上的秩序,便很有成就感,也成為我的專業。多數老師最討厭這樣的學生,他們對我頻頻喝止:

 

「同學要先舉手,老師准許了再發言。」

 

那怎麼行?錯過了那個時間點就不好笑了。

 

小郭不大看得起我的學業成績,倒是很奇怪我為什麼知道那麼多不相干的事情,但是所知又不深。有一天他拿來一本英文書,指著裡面的一句話給我看:

 

“Jack of all trades, master of none.”

 

成句子的英文,我哪裡看得懂?可是小郭就懂,他說:「這個Jack就是你,什麼事都知道一點,什麼都不精通。以後就叫你〈萬能博士〉好了。」

 

我聽了還很高興,他搖頭嘆氣:

 

「〈萬能博士〉是個諷刺人的稱呼,你還在那裡得意,我真的服了你!」

 

「你不是在叫我博士嗎?」

 

在班上廣結好友;其中王七對我的幫助最大。王七本名清義,快速連名帶姓的唸就成了王七。我曾經很擔心地問過他:「你家裡還有弟弟嗎?」

 

他笑而不答。王七當過班上的清潔股長好幾次,他本人長得白白淨淨的,制服永遠很乾淨;那裡像我們幾個喜歡趴在地上打玻璃彈珠的小鬼頭,衣服上總是沾著土,渾身灰撲撲的。

 

王七也是位好學生,從來都準時繳上作業,作業簿寫得整整齊齊的一目了然。我經常玩得過了頭,到了學校才發現今日該繳的作業完全沒作,事態緊急,就央求王七借他的作業,讓我在下課休息時間快快的抄好繳卷。他從來不曾拒絕我的要求,對我來說王七兄的慷慨仗義,真是「若解民於倒懸」也!

 

抄個作業算什麼呢?可是有很多同學不作如是想:花時間經過一番努力運算、演練許久才得出答案來,專屬於個人的努力成績,憑什麼讓你不勞而獲的拿去呢?王七在這方面很大方,喜歡與他人共享。最重要的是王七與我初中同班、高中同班、大學同系;選修的課程基本上相同,前後同班了十年之久,你說他對我的重要性有多麼大!

 

班上前幾排好動、好吵鬧的小鬼頭,還有阿曲、大嘴他們,我們個子雖然矮小卻都迷上了打籃球。下課鈴一響,大家飛奔到土球場「砸籃框」。砸籃框是當年的遊戲規則:第一個將球投出去碰到籃框的,就佔用課間休息十分鐘的半個籃球場,隨即展開三對三或四對四的鬥牛比賽。

 

跩傢伙阿曲,家裡有幾個錢,每天上學帶一隻八成新的「登祿普」(Dunlop)牌籃球。我的座位離門口最近,下課之前阿曲把球從後面塞給我,鈴聲一起拔腿就跑,搶在隔壁班那幫籃球混混的前面,距離籃框十數公尺遠就投球,多半能擊中籃框,有時候還能矇進一球;然後那個半場在課間的十分鐘,就歸我們佔用。鬥牛隊伍有好幾組,我、阿曲和大嘴組成一隊叫「峨嵋三矮」。我們的個子雖小,但身手靈便,會抄球、盤球、中距離投籃準,並不比那些傻大個遜色。

 

阿曲的球技其實不行,基本動作不扎實,經常走步違例,但是不能說他,因為這小子一不高興就拿著球回教室,場地馬上被別人佔去,很掃興;此人的脾氣挺臭的,我們平時還得巴結著他一點。唉!誰叫自己迷籃球呢?有一天我下了決心,捅了一下坐在前面的大嘴說:

 

「我要買一隻籃球。」

 

大嘴回過頭來,興奮中又帶著懷疑,嘴張的奇大可以放進一隻拳頭。談何容易?最便宜的籃球賣價六十二元,放在衡陽路體育用品店的展示櫃裏。

 

當年台灣的一個普通公務員家庭,小孩能吃飽穿暖就不錯了,根本不給零用錢,但是我有個辦法。每天早上我們都賴床,勉強起身就匆匆的衝出門去,小跑著趕升旗典禮,哪裡有吃早飯的時間。母親叫不起來這兩個貪睡的小子,索性每人發五角,下課時在福利社買小麵包果腹。五毛錢雖少也是現金,每天上午忍住飢餓一星期下來也有好幾塊了。積攢多日,不時暗地數厚厚一疊的五毛錢爛票子,那隻嶄新的籃球似乎遙遙在望。

 

長久不吃早餐身體會出問題。我們家就在建國中學後面,每天學校的預備鐘響了,這才猛的躍然而起,十分鐘之內要趕上朝會。一路飛奔,沖到隊伍裏同學們剛已經唱起國旗歌,有好幾次我喘不過氣來、呼吸急促、心跳加速、頭暈、眼前飛著無數金色小蟲子,然後一陣漆黑,不省人事,好幾個同學們七手八腳把我扛到醫務室。

 

一百多天之後,我去衡陽路的那家運動商品店,掏出一大把五毛錢小票子來,老闆皺著眉頭一一點清,然後把一隻黑白相間、乾乾淨淨的「登祿普」籃球交在我手中,我的心跳約每分鐘兩百多下。「峨嵋三矮」改組,阿曲被除名,現在我也是一名球主了。

 

從此放學以後和大嘴他們在土球場上打球,直到籃框成了一個模糊的圓形線條,夜間部主任出來趕人方才離去。每晚四肢無力,不漱不洗倒下去就睡。次日背著書包抱著籃球上學,那一陣子,我的書包通常在放學後就沒打開過。

 

某日放學父親發現我沒帶著寶貝籃球回來,就盯住不放的追問。我說籃球交給一位同學保管,明天上學就還。父親問同學是誰?靠得住嗎?

 

「靠的住! 就是常來找我的那個大嘴。」

 

「大嘴?」他更不開心了:「每次把手指頭放在嘴裡吹口哨叫你的那個人?他是在叫人還是叫狗呀?」

 

父親要我馬上去大嘴家把球要回來,我不肯。

 

「大嘴的家住在哪兒?」

 

作者全家福,王正方(後左)與他哥哥,分站父母後方。(圖片由作者提供)

 

可要命了,我深知父親的執著,逃難了大半輩子,他對物件的歸屬權很看重。這回一定是想親自去大嘴家討籃球。我悶著頭不告訴他,頂了一句:

 

「籃球是我花錢買的。」

 

「你那兒來的錢呀!還不都是從我這兒拿的。」父親呵呵一笑,我總覺得這句話似乎不通,那時候卻想不出來什麼理由來反駁。

 

說出了大嘴的地址,父親跨上那輛二十六吋日本製「能率牌」老自行車,它的把手特別高,騎上去就像端著一隻臉盆上街,我們叫它二六慢板。獨自在家生氣,這件事要是讓同學們知道了,人人都會嘲笑我是個小氣鬼。

   

半個多鐘頭後,父親累的滿臉通紅,把球交在我手中,很慎重地說:

    

「記住,籃球不能愈打愈新。」

 

這是父親生前的名語錄之一,每次想到這句話就止不住莞爾而笑,可是喉頭又開始哽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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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米老鼠小郭,本名郭承統。自台灣大學醫學系畢業後,赴美國史丹福大學獲得醫學博士學位。他潛心鑽研病理學,發表百餘篇研究論文,受到學術界的高度肯定。旅美十七年後返回台灣,在長庚大學建立了“病理學研究所”,退休後受聘為長庚醫院榮譽副院長;台灣醫學界尊稱他為“台灣病理學泰斗”。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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