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毅然:完美即癱瘓——知難行易一解

裴毅然 2019年07月28日 00:01:00
946年12月,南京。國民大會制憲會議現場,就中華民國憲法表決。(圖片摘自網路)

946年12月,南京。國民大會制憲會議現場,就中華民國憲法表決。(圖片摘自網路)

「完美即癱瘓」,非常精闢的丘吉爾名言。五四時期,馬列主義隨俄國「十月革命」搶灘中國,開路的就是「最新最美」——共產主義乃最完美最高級的社會勝境,終極解決一切社會弊端,人類「最後的鬥爭」。

 

1926年,針對中共對歐美憲政的嘲笑,胡適名言:

 

單輪小車上的人不配自誇他的精神的文明,而輕視電車上人物質的文明。 更多胡適:〈我們對於與西洋近代文明的態度〉(1926-6-6),《胡適文存》,亞東圖書館(上海)1935年8月第5版,頁139。

 

國民黨名士當年也夜郎自大。1927年8月,胡漢民小冊子《三民與CP》:

 

近代民權制度的代議制毛病非常之多,又如各國的憲法,也都是消極的……總理民權主義,把權和能分得非常清楚,說明權屬人民,能屬政府,無論如何萬能的政府,使用的權還是在人民之手,同時把政權和治權分開,所以把從來不能解決的民權問題解決了。這一點發明是超過現在世界上一切民權主義的。 更多胡漢民:〈三民與CP〉,革新書店(上海)1927年8月,頁4~5。

 

還未取得政權,孫中山只是紙上設計,未得實踐證效,胡漢民就誇為「超過現在世界上一切民權主義」。

 

梁啟超的好感覺

 

赤潮東漸,還搭乘「一戰」後西方的信仰危機。現代文明引發空前殘酷的「一戰」,西方知識界對維多利亞時代的制度自信發生動搖,對文化本身失望,「科學萬能」、「理性至上」崩坍,「上帝已死」,價值重建,湧起一股別找藥方的思潮。1919年,美國記者賽蒙氏對遊歐的梁啟超說:「唉!可憐!西洋文明已經破產了……等你們把中國文明輸進來救拔我們。」

 

梁啟超看到「一戰」後西方的破敗,自我感覺開始膨脹:

 

我初聽見這種話,還當他是有心奚落我。後來到處聽慣了,才知道他們許多先覺之士,著實懷抱無限憂危,總覺得他們那些物質文明,是製造社會險象的種子,倒不如這世外桃源的中國,還有辦法。這就是歐洲多數人心理的一斑了。

 

社會革命恐怕是二十世紀史唯一的特色,沒有一國能免,不過爭早晚罷了。

 

我們可愛的青年啊!立正!開步走!大海對岸那邊有好幾萬萬人,愁著物質文明破產,哀哀欲絕的喊救命,等著你來超拔他哩。 更多梁啟超:《歐遊心影錄》(1920)。《梁啟超遊記》,東方出版社(北京)2006年,頁25、15、57。

 

五四士林(梁啟超、梁漱溟、張君勱等)在西人的「謙虛」面前,自大起來,乘著東方小舢板嘲笑西方萬噸輪,認為東方文明在精神層面領先西人。辛亥黨人、五四精英還不理解民主自由的人文精髓,更不清楚實現民主自由的基礎條件,卻認為中國民主已經在望。1943年,清華前哲學教授張申府(中共最早三黨員之一):

 

在客觀上,中國的民主前途已絕對可以斷言而完全無可懷疑了。 更多張申府:〈民主原則〉,《新華日報》(重慶)1943-10-8。收入《張申府文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頁469~470。

 

赤說搭車

 

搭車「完美」,中共最初鼓吹赤說的重要論據:既然有最新最美的「共產主義」、最靈最佳的藥方,能夠避開資本主義種種惡弊,何必重走西方之路?再吃西方吃過之苦?跳過資本主義,直接進入共產主義,豈非更妙?從邏輯上,既有最新,何必追求次新?

 

五四左翼士林希望為國家找到速強藥方,欲從紛然遝至的現代西說中揀出「最新最美」。如此這般,馬克思主義悄然走近,「各盡所能按需分配」靚麗登場,「剩餘價值」證明資本主義罪惡,「進化論」證明資本主義必然被推翻,「工業化大生產」論證工人階級的天然先進性,最後號召暴力革命——「推翻舊世界」。馬克思主義以終極解決一切社會矛盾的徹底性,誘俘理性層次較低的左翼小知。中共初期名士多為留日小知,歐美留學生很少摻乎,即說明文化層次對「完美」赤說抵禦力的分野。

 

文化內因

 

十月革命「一聲炮響」,馬克思主義有了現實範例,增添「實踐」資本。不過,十月革命終為外因,中國左翼士林正在尋覓藥方,才是迎娶紅色咸水妹的關鍵內因。

 

五四時期,中國消化近代西方文明尚有困難,底版尚未打好,對封建主義尚未完成「否定」,便匆匆謀求否定之否定——對資本主義的否定,所隱伏的巨大危險可想而知。這不,孕育出「四不像」及破壞力之最的中國共運,成為二十世紀中國的文化宿命。

 

共產赤說以「完美」自炫,加上戊戌後「尊西人若帝天,視西籍如神聖」,輕易撬開歷史理性閘門,迅速漫堤溢壩,對五四左翼小知形成「致命誘惑」。加上時間差,赤色共運的血腥暴力、共產公有,尚在「彼岸」,世人一時難辨赤貌。

 

赤說登場

 

1920年11月7日〈《共產黨》(月刊)發刊詞〉:

 

要想把我們的同胞從奴隸境遇中完全救出,非由生產勞動者全體結合起來,用革命的手段打倒本國外國一切資本階級,跟著俄國的共產黨一同試驗新的生產方法不可。什麼民主政治、什麼代議政治,都是些資本家為自己階級設立的,與勞動階級無關。……我們要逃出奴隸的境遇,我們不可聽議會派底欺騙,我們只有用階級戰爭的手段,打到一切資本階級,從他們手裏搶奪來政權;並且用勞動專政的制度,擁護勞動者底政權,建設勞動者的國家以至於無國家,使資本階級永遠不至於發生。 更多〈《共產黨》月刊短言〉,《共產黨》(上海)第一號(1920-11-7)。收入中共中央黨校黨史教研室選編:《中共黨史參考資料》(一),人民出版社(北京)1979年,頁228~229。

 

1921年6月7日,〈共產黨在中國的使命〉——

 

大家不要妄信經濟組織及狀況幼稚的國家仍然應採用資本制度;同一起首創造,不必再走人家已經走過的錯路了,這就是我們共產黨在中國經濟的使命。……所謂國會、省議會、縣議會,無一不演出種種怪狀醜態,簡直到了末路了;所謂「議字型大小」的先生們,在人民頭腦裏比糞坑還臭千百倍。……試問南北各派政黨,哪一派免了鼠竊狗偷,哪一派有改造中國底誠意及能力? 更多〈共產黨在中國的使命〉(1921-6-7),《共產黨》第五號。參見《中共黨史參考資料》(一),人民出版社(北京)1979年,頁273。

 

經濟上否定自由經濟,政治上否定代議憲政,棄成例而追新赤,舍經驗而逐教條。中國共運成了一場以民生賭「主義」的冒險。終於,中國以三年大饑荒、餓死四千萬的代價,慘烈證明赤路不通;再以十年文革的黑夜,「買」來中共剎車,轉回私有制。

 

結語

 

完美即癱瘓,尤其現實政治,要求完美等於否定一切。現實不可能完美,政治也不可能完美,只能逐步走向完美,社會前進只能是日長細久的「零售」,無法一次性「批發」。追求完美的中國共運,最後得到的是少共出身的右派作家、中共文化部長王蒙(1934~ )的晚年痛語:

 

要知道對我來說,今天中國的一切都是better than worst。(比最差稍好) 更多查建英:《八十年代訪談錄》,三聯書店(北京)2006年,頁243。

 

對於天堂的理想也可以把人們驅趕到地獄裏,這是我積半個世紀所獲得的寶貴經驗。 更多王蒙:《隨感與遐思》,甘肅人民出版社1996年,頁233。

 

知難行易,謬誤確實比無知更可怕。相當意義上,赤潮禍華實為左翼士林誤迷赤說、引國入災。

 

※作者為大興安嶺知青/復旦文學博士/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美國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歷史所訪問學者(2018)

 

關鍵字: 知難行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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