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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年前的那件船難 為何發生慘絕人寰的荒島大逃殺

陳國棟 2020年11月25日 07:00:00
巴達維亞號海難只奪走數十條人命,但是卻有超過一百人喪魂於曾是同船共難者的手上。(圖片摘自網路)

巴達維亞號海難只奪走數十條人命,但是卻有超過一百人喪魂於曾是同船共難者的手上。(圖片摘自網路)

荷蘭東印度公司於一六二四—一六六二年間占領臺灣部分地方,在這裡從事與中國及日本的貿易。公司的船舶往來或者路過臺灣的不在少數。其中,一六五三年載送第十一任長官卡撒爾(Cornelis Caesar,一六五三—一六五六)到臺灣任職的「雀鷹號」卻在後續被派往日本的航程中失事,漂流到韓國的濟州島。這個事件深受荷、韓兩國人民的重視,也有許多報導與專著在講這件事情。

 

十七世紀時,荷蘭人在造船、航海的各個方面都傲視天下,但是荷蘭船舶還是免不了時而淪為大自然的犧牲品。一六二九年,一艘從荷蘭直航爪哇的大型帆船「巴達維亞號」就於六月間在澳洲西部海岸外的一處島礁水域擱淺、破損,無法脫困。大部分的船員與搭客都暫棲於一座離開失事點不遠的小島,而那些人就把那座小島叫作「巴達維亞號之墓」。直到最終獲救之前,在這座小島與鄰近的島礁之上,發生了一系列的驚悚事件。海難只奪走數十條人命,但是卻有超過一百人喪魂於曾是同船共難者的手上。至於作為加害者的那一夥人,在接續的審判之後,下場也都很淒慘。

 

《巴達維亞號之死》這本書就講這個故事。它不是最早寫這個故事的書、但應該是最嚴謹、最翔實的一本。「巴達維亞號」的指揮官出於職責與自我辯護,即時向他的長官提供了各種說明與證據。他和其他生還者的證詞,在脫困後不久也被加油添醋,在荷蘭母國四處流傳,幾年之後就有一本名為《巴達維亞號前往東印度的不幸之旅》(Ongeluckige Voyagie van’t s Ship Batavia nae de Oost-indien)的小書出版,配上銅板畫插圖,刷印多次,顯然擁有可觀的讀者群。

 

船隻失事當下,以及再過四、五個月救援到達當時,都曾打撈船上的金銀財寶與值錢商品。不過,大砲、瓶罐、雜項物品與船殼本身都「下去」(went down)了。光陰荏苒,又過了沉寂的兩百餘年。直到接近十九世紀中葉時,才又有人想要尋找這艘沉沒船的殘跡與遺物。當中包括曾經搭載過達爾文前往加拉巴哥群島的「小獵犬號」。那艘船在一八四○年時嘗試過,可惜徒勞無功。歲月如梭,又再過了百餘年,這回在澳洲興起一股探詢的熱潮。經過二、三十年的努力,最後找到正確位置,並且將所有的遺物打撈上岸。這個尋訪、打撈的經歷終究促成了澳洲政府的水下考古立法,而出水文物也讓西澳的佛里曼特爾(Fremantle)與傑拉爾頓(Geraldton)兩座小鎮的海事博物館成為觀光客必到的熱點。更特別的一點是:「巴達維亞號」殘骸的重見天日也打動荷蘭本國的人心。人們下決心打造一艘照它樣子建築的仿古船。在一一解決設計、工法、資金……等問題之後,最終的結果是荷蘭人因此找回製造古船的工藝技術,也使造船廠所在地「萊利斯塔德」(Lelystad)由荒煙蔓草發展成為人聲鼎沸的城鎮。在《巴達維亞號之死》中,作者不只述說船難與屠殺的恐怖故事,也把我們剛剛提到的搜尋、打撈與文化衝擊的實況仔細加以說明。

 

不過,重點當然是船難及拯救的歷程。這艘船的故事,對荷蘭人或澳洲人來說,都深具意義,自然有許多人關心。從東印度船「巴達維亞號」失事後,相關的報導與傳說也一直再被散播。既然不只有一本書(主要於二十世紀成功打撈前後出版)講這個故事,那麼為什麼《巴達維亞號之死》特別值得我們注意呢?還有,對臺灣的讀者而言,麥克.戴許的《巴達維亞號之死》為什麼值得推薦給大家來閱讀呢?

 

巴達維亞號複製船。(圖片摘自維基百科)

 

作者在敘事上看似走平舖直敘的歷史學家路線,但也使用文學家式的手法─比如說先埋伏筆、製造懸疑,好讓讀者心生疑問,然後在繼續閱讀的過程中豁然開朗,心領神會。我初看第五章的標題只有〈虎〉一個字,沒有特別說明。後來讀到第八章時,看到首惡耶羅尼穆斯.科內里斯遭受判決的文字,就說他「變成老虎一般……」,講他的凶狠與好殺。第五章和第七章正是安排來縷述發生在「巴達維亞號之墓」上一件又一件的血腥暴力事件。

 

本書的文字相當生動,頗有文藝作品的味道。例如前言〈晨礁〉,劈頭描寫夜航的帆船身影,既浪漫又寫實。我們看看這樣的文字:「那個只見其形的東西往上竄,順著那道變化不定的水牆一路往上猛爬,直到迎面撞上下一道長浪為止。在這過程中,它曾有片刻騰空,身影被月光定格,啪的一聲落回水裡,在船身兩側揚起漫天的白色浪花。」

 

不過,麥克.戴許認為他的書是不折不扣的歷史書。歷史書和小說都可以拿來講故事,都適合多數人閱讀。可是,歷史書不同於小說,因為講的故事必須是真的。作者也特別在〈序〉中強調:「本書所述無一處虛構」,強調其言之有據。

 

小說的鋪排可以依靠推理來佈局,但對歷史學家來說,只走到這步是不夠的,因為基本的內容已經被既往的史實限定。他需要盡量蒐羅史料、提示證據,用證據來充實他的細節、證明並且鞏固他的推理。因果律的一個問題是:不同的原因會造成相同或難以辨識的相似結果,因此用結果逆推原因會陷入嚴重的邏輯缺陷,從而無法確知實際上真正發生作用的原因。結局人人知曉,但是要找出一個合理的根由,依然得從源頭找證據。

 

然而,不會所有的事情都會留下證據(學者的「史料」),而原本存在過的證據也會受到時間的摧殘。麥克.戴許在竭盡所能地爬梳史料重建史實之外,也做了兩件事:( 一) 是某些背景性、制度性的訊息。他用同時代的其他資料來重構同時代或相近時代的概況,讓讀者方便回到故事的背景時空;( 二) 是他也明明白白地把他用推理方式重構的事實與解釋敘述出來,幫忙讀者解惑。他所完成的故事因此並不支離破碎,而又能不脫離事實。

 

作者的文筆好,因此雖然不是小說,但是讀者卻依然得到閱讀小說的樂趣。還有,他謹守歷史學的規矩來寫作,於是讀者還可以藉此認識歷史事實。麥克.戴許隨時把他的敘事置回當時荷蘭的社會、經濟、哲學與宗教背景。他不只是講一個悲慘的故事、一些人物和他們的遭遇,他也提供讀者十七世紀初年荷蘭歷史的簡易描述。他的書反映了荷蘭社會與航海生活。

 

在「巴達維亞號之墓」恣意屠戮同難者的一夥人被稱作「叛變者」,因為他們嚴重違背了雇主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行事準則。不過,如果說「叛變者」兇殘,其實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司法審辦與懲罰手段也不相上下。例如說刑求取供,還有帶有報復性質的刑罰,也都同樣鮮血淋漓。本書第九章就指出:「公開處決犯人盛行於歐洲,觀看處決的民眾愛看垂死者猛踢雙腳掙扎的情景。有幸搶到絞刑架近旁位置的民眾,也能目睹慢慢絞死的難堪效應:屎尿失禁,以及在某些死刑犯身上,死時陽具不自主勃起。」當然,這是近代初期的情況。經過幾百年,我們走到現代,大部分的國家與社會已經不再嗜殺、嗜血。撫今思昔,只能慶幸歷史在時間過程中常能往前進步。

 

巴達維亞號殘骸複製品,現存於澳洲的佛里曼特爾海事博物館。(圖片摘自維基百科)

 

作者詳細提供文獻出處,摘錄必要的資料重點,讀者真要按圖索驥也就不無可能。其實,作者力圖貼近歷史原貌的努力也見諸他所提供的「荷蘭語發音指南」上,而譯者也在中文譯本上相當忠實地加以表現。術語、外來語雖然很多,但都有充分的說明與解釋,因此閱讀上並不困難。而同一時間,讀者還可順便獲得一些有趣的知識。例如在一條底註中,作者說:「罷工的原文strike(「擊打」),源於航海;指的是擊打船帆。造反的水手為申明船已歸他們掌握,其所做的第一件事,通常就是擊打船帆。」具體說明了strike被用來指稱罷工的詞彙起源。

 

臺灣雖然有一段被荷蘭人經營統治的歷史,但是時間、空間和語言的障礙,讓人難以去仔細認識那個時代。很多人用想像去揣度,確實也無妨。不過,認真地從歷史知識的取得去加以認知,也值得嚐試,但是為此而去學荷蘭文或讀外文書,又未免過於辛苦。

 

《巴達維亞號之死》無論在行文、底註還是尾註,都帶進豐富的歷史知識。雖然我們不用一一枚舉,不過再提一件或許也能呈現給讀者部分的側面。第四章〈未知的南方大陸〉用意在鋪陳並且解釋:為何「巴達維亞號」的失事所在會是緊鄰澳洲大陸西岸的島礁水域。閱讀此章,我們就可獲悉,荷蘭人在一六一○年時發現從歐洲南下,到達南非好望角後,可以先東行一段時間,然後再北轉上行,直到抵達爪哇與蘇門答臘之間的巽他海峽之後,離終點的巴達維亞就在咫尺之間。這條航路不必經過葡萄牙人經常出沒的馬六甲海峽,故可以避免不必要的衝突;而且航程較短、航行所需時間更少,大大減低必要的費用。荷蘭東印度公司主管當局在一六一六年以後,就規定該航線為指定路線。因此之故,一六二九年時,「巴達維亞號」貼近西澳外海航行,也就不算異常。異常的是為何船隻撞破已經夠慘,一時獲救慶生,本應相互扶持,尋求拯救,卻出現慘絕人寰的屠戮事件。這需要一套合理的說法。這個不容易重建的故事現在已經依據可靠的資料完成,並且透過很好的翻譯讓我們輕鬆批覽,我們就享受這份福氣吧!

 

※作者為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員,本文係作者為《巴達維亞號之死:禍不單行的荷蘭東印度公司,以及航向亞洲的代價》推薦序,原文標題為〈如小說般的海洋史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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