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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來到台灣 我更貼近了過去所不理解的父親

金馬影展 2020年12月08日 10:00:00
是枝裕和這趟台灣行,最開心的莫過於和他心中的偶像侯孝賢一起遊九份。(金馬執委會提供)

是枝裕和這趟台灣行,最開心的莫過於和他心中的偶像侯孝賢一起遊九份。(金馬執委會提供)

編按:揚名國際的日本導演是枝裕和,跟台灣一直有著深厚的關係。1993年,是枝裕和來台拍攝《電影映照時代:侯孝賢與楊德車昌》紀錄片,今年金馬獎,他擔任金馬獎終身成就獎得主侯孝賢的頒獎引言人,《電影映照時代:侯孝賢與楊德車昌》這部紀錄片也在金馬影展播映。

 

來台的這段期間,他也應邀擔任金馬影展《大師講堂》主講人,談及他心中的侯孝賢與楊德昌、他的灣生父親,以及他對台灣的情感。這場演講由金馬執委會執行長聞天祥擔任主持人,上報流行特別節錄這場精彩的演說內容如下。

 

聞天祥:《電影映照時代:侯孝賢與楊德昌》的拍攝企劃是如何成形的?

 

是枝裕和:其實這個算是電視節目,是在富士電視台深夜播出的紀錄片專題節目。我是在1991年時開始成為這個節目的導演,有兩年的時間一直負責這個節目紀錄專題的拍攝。

 

當時,富士電視台的製作人找上我,他說:「你知道侯孝賢嗎?你應該會喜歡這個導演吧,他的新片即將在日本上映,日本這邊的宣傳是由我們電視台負責做的,你能不能用我們的節目幫他做一些相關的宣傳呢?」80年代時,不管是《童年往事》、《戀戀風塵》、《悲情城市》都有在日本上映,我非常喜歡侯導的作品,所以,我就表達一定要做這件事情的意願。

 

不只是宣傳,我也希望親自走訪台灣一趟。那個時間點,有另一位與侯導同齡、世界級大師的楊德昌導演的存在。既然要拍,那我可不可以同時記錄他們兩個人?於是我就跟製作人提案,想要到台灣拍攝這樣的內容。

 

侯孝賢執導的電影作品《戀戀風塵》,男女主角為王晶文與辛樹芬。(取自《戀戀風塵》劇照)

 

聞天祥:您常常提到侯孝賢導演對您的影響,我很好奇,日本的電影前輩們會不會吃味啊?(笑)

 

是枝裕和:因為我自己不是電影圈出身的,我沒有做過什麼日本電影圈導演的助導或副導。所以,我在日本電影圈沒有什麼人脈,完全沒問題的。(笑)

 

我來台灣訪問他的時候,我發現侯導本人是相當吸引人的,他非常有魅力。有跟他接觸過的人應該都知道,侯導的笑容是最吸引人的。我個人跟比我年長的男性比較不合,在電視圈跟所有前輩都時常吵架,意見常常不合,可是侯導的特質與個性真的非常吸引人。

 

是枝裕和鏡頭下的侯孝賢。(金馬執委會提供)

 

我這部紀錄片拍完之後也給侯導看,他親自跟我說他的感想。他告訴我這個紀錄片拍得很好,哪裡好呢?因為電影背後不只是有電影導演,這部紀錄片也有拍出其他人的存在,有影迷、有戲院、有電影放映師,他們也是支持電影產業很重要的一群人,都有拍出來。後來,侯導新片的後製有到日本進行,他在日本工作的期間就有找我去吃飯,私底下也有交流。

 

那個時候,我印象很深的是,侯導跟我說,他有一個夢想是在亞洲各地栽培創作者。不管是在台灣、香港、中國、韓國,還是日本,反正總而言之,各地的新銳導演,把十六釐米攝影機交給他們,希望變成一個栽培新人的企劃,讓亞洲各地的創作能量可以提升,他說:「我希望你在這之前成為電影導演。」他都這樣說了,我能不成為電影導演嗎?(笑)

 

如果沒有因為這部紀錄片讓我認識侯導的話,我可能不會成為電影導演。

 

是枝裕和執導的《海街日記》,曾獲日本電影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攝影等大獎。(取自《海街日記》劇照)

 

聞天祥:導演常常談到侯導,但好像比較少公開談論楊德昌導演,是不是可以透過這個機會,談談您對楊德昌導演的感覺呢?

 

是枝裕和:我在隔離的時候,有再看楊德昌導演的作品,重新認識到《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是非常經典的作品。有一些電影評論家認為,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之後,楊德昌導演進入停滯期,我在看的時候,則覺得前一部《恐怖份子》是超越時代的作品,我甚至覺得《恐怖份子》出現得太早,時代跟不上他。

 

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之後,評論家對他產生注目,而他之後的作品,正如同紀錄片中的訪問可以看到,他開始在他的作品裡面帶新人、帶新的電影工作者,用非常細緻的方式帶領大家進入電影工業,他帶的這些人之後也開始拍出自己的作品。所以,我不覺得他開始帶人之後的作品是進入停滯,特別是我昨天重看了《一一》。我再次覺得,《一一》是他身為導演,展現高度成熟的作品。甚至,我雖然沒有什麼資格評論他,但我會覺得他的作品停在《一一》有點可惜。可是,在生涯最後能展現如此高度的成熟,身為導演,我非常佩服,也非常感動。

 

《一一》是楊德昌2000年推出的作品,他以此片獲得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取自《一一》電影海報)

 

聞天祥:我相信很多影迷朋友也都會很好奇,除了侯導那句話之外,是什麼樣的關鍵讓是枝導演從紀錄片轉到劇情片。紀錄片的經驗,有對你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嗎?

 

是枝裕和:我十幾歲的時候,其實就有一點點想要成為電影導演的想法。在那之前,我想當小說家,但是後來覺得,比起文字,我更希望以影像的方式創作,不過又覺得,好像沒有辦法一下就成為一個電影導演。於是,大學畢業之後,我在電視圈工作,看能不能一邊拍片、一邊累積經驗,讓自己的企劃可以成形。在當時,我看到侯孝賢導演的《童年往事》與《戀戀風塵》,看到這樣的影像,才讓我重新覺得:我想拍的東西是這個樣子的。

 

我自己非常喜歡《戀戀風塵》,非常喜歡。《悲情城市》我也覺得非常特別,尤其在這兩部作品裡面,我看到侯孝賢導演並不是一個「人類中心主義者」。就是說,他覺得這個世界並不是因為人類的行為在運作,其實可以有更廣大的觀點。侯導的心中,他的世界的時針並不是隨著人類的方式在轉動的,所以,如果跟著侯導心中那個時鐘的時針去走,你會看到《悲情城市》裡面,雖然在描寫的是一個時代的悲劇,但你看到的不論是人類、山川、河流、樹木,它都有它本身的價值觀,它都有它存在的意義,你看到的是更遠的視野、更不同的東西。侯導的這點,也可以說是跟小津安二郎有相通的地方。

 

要提到紀錄片的經驗,對劇情創作有什麼樣的影響,其實也是剛好以往在電視台時,我主要是從事紀錄片工作,所以,我會在拍攝與創作的時候,更著重在觀察身邊的事物,並運用在拍攝上面。

 

是枝裕和在金馬影展《大師講堂》分享他的台灣情懷。(金馬執委會提供)

 

對我來說,創作並不是著重把腦中在想的東西呈現出來,我認為「發現」是比「呈現」重要的

 

這個也是我跟侯導學來的,他會去發現不論是演員現場的表演,或是天氣、風向、白雲、下雨等其他的現象,他會去發現拍攝現場的東西,然後放進作品裡面,這點我受他影響很大。

 

大家都知道,日本跟台灣的歷史比較複雜,而且我爸爸是灣生,他在台北出生、高雄長大,我的祖父也是之前就在台灣發展,所以我自己的家庭環境,也跟台灣有非常深遠的關係,看《賽德克.巴萊》或是一些文獻,也會想像自己的父執輩的生活。

 

如果要在台灣拍片的話,當然,我對自己的身世會感受到這樣的複雜性與責任感,雖然我不見得會去描寫那個年代、或是有使命感,可是有機會的話,我可能沒有辦法跳過自己的身世背景。所以如果真的有這個機會,我還是要先面對自己身世背景這一關,然後再去想什麼樣的題材可以執導。

 

拍攝《電影映照時代:侯孝賢與楊德昌》,是我第一次踏上台灣這塊土地,可是在這之前,我父親就常常在家裡提到台灣的事。如同剛剛所說,我父親在台灣出生長大,在戰爭時被派到西伯利亞打仗,戰敗後,在快30歲時就被遣返回日本,那是他第一次踏上日本,之後卻再也沒有機會回到台灣,台灣對他來說是一個遙遠而回不去的故鄉。在我小時候,父親常常在家裡說台灣有多好、有多好,在工作結束之後買鳳梨回家,一邊切,一邊說台灣的鳳梨更好吃,台灣氣候好、香蕉好,什麼都好。我們就會覺得,鳳梨好吃就說好吃,不用每次都說到台灣,因為我們不知道嘛,對我們來說,台灣是很遙遠的存在。可是,在父親的心中卻是故鄉般的存在。

 

是枝裕和與侯孝賢、李安和今年金馬獎得主的大合照。(金馬執委會提供)

 

一直到1993年拍攝《電影映照時代:侯孝賢與楊德昌》,我才終於有機會踏上台灣這塊土地,這裡跟我在看侯孝賢導演的電影時看到的東西是非常類似的,有種穿越時空的感覺。複雜,又熟悉,更貼近了一點我以前不能理解的父親。如果有一天能拍攝關於台灣的故事,我可能會需要先整理我對父親的記憶。

 

最後再講一件事,就是我們訪問完之後,侯導突然問說:「晚上我要唱卡啦 OK,你們要不要來?」我就想,我們可以去嗎?當天晚上,我們回到飯店之後,侯導派人送來一張 CD,表示他其實有發唱片,又問了一次,今天晚上要唱卡啦 OK,要不要來?我就在跟我們攝影師討論:「侯導是不是想要我們去拍啊?是想要我們拍他唱歌嗎?」侯導都這樣邀請,我們就去了。去到現場,發現他找很多親朋好友,大家真的是很開心在唱歌,而且侯導拿到麥克風之後,歌喉好得不得了,那些畫面其實我們全部都有拍,沒有放進去真的是很可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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