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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郁佳專欄:《腿》 有種醫療疏失叫「阿嬤覺得你有疏失」

盧郁佳 2020年12月27日 07:00:00
如果錢鈺盈(桂綸鎂飾)錯怪了護士,她沒有道歉。她沒想過要道歉。全片也沒有人認為她應該道歉。(取自《腿》劇照)

如果錢鈺盈(桂綸鎂飾)錯怪了護士,她沒有道歉。她沒想過要道歉。全片也沒有人認為她應該道歉。(取自《腿》劇照)

(本文重雷)國片《腿》呈現了醫療現場的兩難,醫護不是和病灶打交道,得抬頭面對全人長期的身心痛苦、家屬的替代症狀。有時遭受言語暴力、情緒勒索,卻被期待要包容家屬。片中描繪的衝突,開啟觀眾對情緒困擾者的覺知。

 

逮到護士說錯話馬上爆炸

 

電影一開始,鄭子漢(楊祐寧飾)昏迷醒來發現住院臥床,請護士把床搖高,他想看看自己的腳。護士回答不用看,醫生已拍照紀錄,會把照片寄給家屬,到時可看照片。乍聽不知所云,隨侍床邊的妻子錢鈺盈(桂綸鎂飾)聞言怒嗆護士:「不要講話假裝很有禮貌其實很沒禮貌,我先生要看他的腿,跟照片有什麼關係?」

 

是啊,有什麼關係?骨科醫生來巡房,打斷談話,把錢鈺盈請出病房,避開丈夫,告訴她,丈夫若不截肢就會死。錢鈺盈震驚抗拒,但仍決定截肢保命。這段戲先令人生疑:丈夫生死攸關的截肢決定,醫生為何只問妻子,不用問本人?

 

第一,醫生讓妻子轉達緩衝,假設妻子因為掌握丈夫的性格,比醫生更懂婉轉其詞穩住丈夫降低衝擊。這重顧慮,解釋了護士搪塞,可能不是偷懶推託,而是避免目睹患部又黑又腫衝擊患者。妻子怒嗆護士,是因為還不知道病情嚴重到護士諱莫如深,所以錯怪護士。

 

如果錢鈺盈錯怪了護士,她沒有道歉。她沒想過要道歉。全片也沒有人認為她應該道歉。

 

隨著劇情回溯婚戀起伏,觀眾得知,錢鈺盈怒飆不只因為護士答非所問,也因為她艱苦成就的婚姻幸福,屢遭丈夫驚濤駭浪摧毀。原來丈夫欠下巨債、惹上黑道,還被妻子抓姦。妻子分居冷戰數月,也藉教舞名義,當著他面,摟了別的男人起舞,明示丈夫,他完全可以被取代。她有意氣他,因為她很氣他。所以妻子怒嗆護士,不是單純迴護丈夫。既有對疏忽丈夫延誤就醫的疼惜自責,也有對丈夫不受控制的滿腔怨怒無處發。逮到護士說錯話,馬上爆炸,護士做了替死鬼。

 

第二,觀眾由醫生與妻子對話得知,妻子習慣替別人做決定,不用問丈夫。她決定截肢,她告知丈夫。丈夫負責接受。

 

 

院長明白被她玩弄了

 

丈夫截肢後感染身亡,妻子當晚想起,向醫院討還切下的斷腳,要全屍入殮。不遂而大鬧,報警稱「過程有很多醫療疏失,就不一一計較了,但至少腳要還給我」,展開全片的尋腳歷險。觀眾得悉妻子長期的受害者身分,才可理解她的執念。

 

她求助醫院總務室,主任說「所有人都知道妳反反覆覆,幫助妳不會有好下場」指責她兩度食言。第一次食言,她放低姿態解釋狀況改變:丈夫還活著,她用不著斷腳;丈夫死了,就得拿腳補償她。第二次食言,場面遠比第一次更暴力,她也無意再說服對手,說詞純為激怒對方,轉折精采離奇:

 

醫院找不出斷腿,院長學包青天代天巡狩,微服出巡、視察民瘼,跑來假意斥責自己人,道歉安撫錢鈺盈,提議替代方案:原本用來雕觀音的珍貴老木材,聘名家雕成斷腿接回。錢鈺盈愣愣上車下車,夢遊般被送進綠光森林秘境中的奢華藝廊、作坊,像參觀故宮翠玉白菜一樣參觀木雕腳掌的仿真絕活,聽仙風道骨的雕刻師極言其精。隔日,纖毫畢現的成品送到院長室茶几上,院長慈藹放下練打的高球桿笑迎錢鈺盈,狂捧、灑花。高昂情緒逐漸冷卻後,問,是否還能為她做什麼。

 

話說到這裡,也許她接受。然而隨侍院長、西裝革履光鮮體面、年輕有為的助理,是個小一號的錢鈺盈,立刻畢恭畢敬回答院長沒事了,只剩接回、入殮、火化。

 

錢鈺盈轉而扮瞎,兩眼放空,假癡假呆說了一大套道理。道理只有她自己懂,沒關係。總之意思就是不要,除了遺失的腳她一概不要。等到院長明白被她玩弄了,已潰不成軍。整個院長室差不多炸了。

 

為出這口氣 她可以犧牲一切

 

不要為何不早說,害院長等人白忙一場?第一,錢鈺盈從未想過替自己負責。第二,院長助理臨時惹到她牙起來。這話為何惹毛她?同一句話效果因人而異。對平常人說「加油」,可能激勵他振作。對憂鬱症患者說「加油」,可能把他擊潰。

 

丈夫鄭子漢向來等別人替他做決定,賭場說他贏錢走人必兩天回籠,他聽了當天就想回去賭。若聽了院長這話可能感激他,聽了助理的話也理所當然無異議。

 

妻子錢鈺盈習慣替別人做決定,院長的話她放在手心掂一掂還OK,至少院長表面上等她做決定。助理膽敢替她做決定,太歲頭上動土。她一派神閒氣定假面具,其實把他們手撕八塊,剁碎餵狗,死一萬遍都不夠。

 

原來開頭錢鈺盈怒嗆護士,也因為護士擅自替丈夫做決定,踩了她的雷:世上只有她能替丈夫做決定。犯我疆土,雖遠必誅。

 

院長室這段戲,定位了錢鈺盈的刺激閾限。別人要影響她,上限為零--她防衛系統極端敏感,洲際導彈一觸即發。就算她原本願意配合,助理稍一施壓,就擊潰她反彈殺出重圍。為出這口氣,她可以犧牲一切。

 

至於她操縱別人,沒有下限。

 

無論如何殘破都是完美結局

 

醫院垃圾工人早已告訴錢鈺盈,腳「是妳要的,妳老公不見得想要」。錢鈺盈承認,但片尾仍深情無悔說,尋腳是她能為丈夫做的最後一件事。

 

這句話寫出她的自戀。把對方不想要的,強加於對方,自覺淒美浪漫,對方也該感激。

 

顯見丈夫生前已當了很久的死人,在醫院斷氣只不過再死一次。然而妻子還不准他死,他就不能死。只要屍體拖著不燒,就不算死。只要她還在找腳,就不能燒。向醫院諸人抗爭,等於電玩關卡,讓她一路破關打怪解任務,都是精神上的葉克膜,替丈夫弔命。強拉醫護員工來陪她逃避哀悼,逃避哀悼,也是哀悼。

 

妻子婚內失戀、家內離婚的傷痛,複雜難以啟齒。開頭向夜班護士交涉還腳,三言兩語,又怎能說得清、道得明。然而現實中的醫病糾紛,可能多數止於此。

 

不符期待的人生,看似最糟,其實也只是次好。只要衝突中各方的受傷都能被同理,那麼無論如何殘破都是完美結局。

 

在現實中發生時那不是喜劇

 

從錢鈺盈的觀點來看《腿》,過關斬將一路完勝,無疑是喜劇。從護士的觀點來看,可能接近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為了死去的公主〉說的:

 

「在傷人自尊方面,她是天生的高手。」

 

「一旦她下定決心藉故--也常常無緣無故--傷害別人,即使國王的軍隊都阻擋不了。在眾人環視下,她手腳俐落地將可憐的犧牲者逼至牆邊死角,然後以快刀斬亂麻的方式把對方擺平,手法之快宛如以利刃切砍煮爛了的馬鈴薯,最後只剩下零碎的殘骸。如今回想起來,仍不得不佩服她的能耐。

 

「她並沒有滔滔不絕的辯才,卻總能在瞬間抓住對手心理上的弱點,然後像野生動物一樣伏下身子,等待時機成熟之後再扣住對方喉頭,予以致命一擊。其實多半時候她只是強詞奪理,因此事後仔細一想,無論是被攻擊或在旁圍觀的人莫不為勝負立即分曉而百思不解。總而言之,因為當時她牢牢抓住對方的弱點,致使對方難以動彈。很幸運的,我從來不曾掉進她設下的窘境,但是這樣的鬧劇卻在我眼前上映過不知多少回。那不是辯論,也不是爭吵,而是充滿血腥味的精神屠殺。

 

「我非常厭惡她猙獰的一面,但是大部分圍繞在她四週的男士,卻反而因此給她極高的評價。他們認為她『聰明能幹』,於是更助長了她的氣燄。這就是所謂的惡性循環。」

 

開頭錢鈺盈報警稱「過程有很多醫療疏失」,她認定的疏失是什麼?可能是丈夫死了,這就是疏失,可以幫她辯贏拿到她要的東西。

 

強詞奪理,在現實中發生時,那不是喜劇,而是充滿血腥的精神屠殺。

 

※作者盧郁佳,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明日報》、《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職寫作。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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