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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方專欄:得知「江南」被刺殺 我摔桌打板凳—我聽劉宜良談論天下大事的那段歷史

王正方 2021年01月06日 00:02:00
江南(劉宜良)。(圖片摘自網路)

江南(劉宜良)。(圖片摘自網路)

家居舊金山城內,工作在郊區。下班時為了躲過市區塞車,經常到漁人碼頭的「小像館」(La Figurine)稍作勾留。劉宜良兄(筆名江南)棄學從商,記者出身的他搖身一變賣起figurines來,而且成為專家,相當了不起。La Figurine賣歐美精緻收藏品:瓷製小人、洋擺設、成套的盤子,很是講究,價格都不便宜。

 

我通常約莫六點鐘過後到達「小像館」,從來沒買過那裡的東西,是專門來聽江南兄談論天下大事的。這位老兄博聞強記、閱歷豐富、一肚子的稗官野史。他曾去浙江奉化拍攝蔣氏老家、專訪前上海市長、台灣前省主席吳國楨數百小時,積累錄音卡帶百多卷。保釣運動時,在美國打小報告的國民黨特務學生有誰?他都清楚。在政工幹校當學生的時候,經國先生經常前來巡視,江南兄對他的長官記憶深刻,模仿蔣經國訓話簡直維妙維肖。

 

六點半談話暫停,我們專注的看美國主要電視台的國際新聞。江南兄認為這個時段的電視新聞,報導全面,不可不看。學英文是一輩子的功課,一個生字要經過四十多次的反覆出現和使用,才能記得住。

 

也曾多次到他家中繼續敞開來臭聊,夫人崔蓉芝賢慧富態,話不多,通常只笑瞇瞇的聽著。我們的話題最後總離不開《吳國楨傳》,江南在喬治亞州的薩瓦那鎮(Savannah, Georgia),為吳老先生作口述歷史錄音,條件是要等到吳國楨百年之後,這段獨門歷史才能發表。

 

1984年吳國楨老先生剛去世,江南已迫不及待寫了一二篇文章在香港發表,透露了些許辛辣的新書內容,敬請期待。我們經常談到這本獨門內幕報導,出版後肯定會轟動一時。我問他:

 

「書什麼時候出版?」

 

他笑著指一指堆在書桌如小山的錄音卡帶:

 

「都在這裡。」

 

我覺得他出這本書還得等一段時間,要將這堆卡帶整理出個頭緒來,得花去不少的功夫。蓉芝嫂完全不進入情況,大概幫不上忙。但是也說不定,江南的精力和記憶力都十分驚人,有一天他大發神勇,不眠不休一氣呵成將它完工,亦未可知。

 

1984年九月我赴大陸拍戲之前,去La Figurine看江南,他預祝我拍戲順利,頗多勉勵。又談起《吳國楨傳》來,保證會比《蔣經國傳》精采多多。

 

江南(劉宜良)與太太崔蓉芝跟他們兒子在Daly city自宅外合影。(圖片摘自網路)

 

十月底,我在大陸偏遠地區拍戲,與世隔絕,某日讀到好幾天前的舊報紙,有一則新聞:

 

「劉宜良(筆名江南)在寓所遭槍殺不治,相信是台灣派去的兇手所為。」

 

一時被憤怒吞沒,無法自持,我在現場摔桌子打板凳,遷怒、使性子,不近情理的大發了一頓脾氣。

 

回美國後,日日追蹤這樁案子。兇手萬里越洋白晝狙殺美國公民,得手後竟然揚長而去,囂張不可一世。發生在號稱以尊重人權為立國精神的美國本土,讓美國老大哥面子上掛不住,以後還怎麼用人權紀錄來評論其他國家呢?

 

CBS電視台最具影響力的新聞雜誌:《60分鐘》,曾以四分之一的時段報導江南遇害事件。主持人黛安莎耶(Diane Sawyer)咄咄逼人,追問某國府官員,該官員支吾以對。莎耶女士預告,他們要繼續追蹤這件案子。但是CBS的《60分鐘》節目,或其他美國電視節目從此再也沒有提江南案的隻字片語。

 

在美華人和華裔美國人對此並不感到意外,山姆大叔的人權分三六九等,美國民權運動,為非洲裔爭取到的權益,華裔連殘湯剩水分不到點滴。華裔人口太少,平時不投票,事到臨頭哭天搶地也是枉然。華裔美國公民陳果仁,在酒吧與人口角,被一對白人父子用棒球棍子活活打死,最後兇手判決無罪。江南案在美國虎頭蛇尾,有人推測,是國府派人疏通,出優厚條件,說服美方壓下這則新聞,理由是:這是中國佬(Chinamen)之間的恩怨仇殺,老大哥就省省事吧?真相如何還是個謎。

 

海外華人知識份子,當時對江南案的反應極為強烈,數百位知名學者、名流聯名簽署一封公開信,嚴辭譴責台灣政府。國府暗中執行化解策略,有號稱「才子」的部長級官員,向香港某雜誌透露「內幕」:江南是雙面間諜,拿了國民黨的錢去奉化拍攝蔣家陵園,又接受對岸資助寫《蔣經國傳》誣衊元首等等。這則獨門新聞必須馬上刊出,限二十四小時答覆,逾期就發給別家了。這份雜誌一向支持海外保釣運動,頗有點影響力,曾刊登過江南第一篇有關「吳國楨傳」的文章,眾多讀者反響熱烈。雜誌社老闆緊急徵詢各方的意見:是否應該登這則消息?

 

我堅決表達了反對意見:明明是國府圍魏救趙之計,模糊是非,更涉嫌人格謀殺,秉持新聞道德,不可以淪為台灣國府的幫兇。但是此雜誌還是一字不漏的立時刊載出來,理由是:讀者有知的權利,也是新聞工作者的天職。那一期的銷路大增,該雜誌成為「江南權威」。

   

「兩面間諜」之說迅速傳開,許多華裔名流學者撤銷了他們在抗議信上的簽名。「才子」部長立大功,因為他非常瞭解海外知識份子;他們或許精通某項專業知識,知書卻不達理,分不清越洋冷血殺人和所謂的兩面間諜是兩回事。主使暴徒殺人,無論殺的是誰都是萬惡不赦的罪行。百無一用的書生懦弱怕事,就一一明哲保身起來。

 

數年後在紐約有一場討論會,邀請「統、獨」立場不同的人士出席。其中有「江南案」小組討論,江南遺孀崔蓉芝將出席。該討論會列入「江南案」為了暴露台灣政府的罔顧人權,只是會議中的陪襯。見到久違的蓉芝嫂,那天她氣色尚好,最困難的階段應該過去了吧!

 

江南的《蔣經國傳》,傳記中有對經國先生批判之處,總的來說是「小罵大幫忙」,而且出版已久。江南的殺身之禍來自尚未問世的《吳國楨傳》,他錄下的吳國楨口述歷史,必然有轟動世間的蔣氏父子祕聞。經國先生在台灣已樹立了廉潔無私、勤政愛民的正面形象,不可破壞動搖,殺機莫不是由此而生?蓉芝嫂告訴我,她已經向美國法院控告中華民國政府。

 

台灣自說自話的進行江南案司法程序,抓的抓、關的關,真正幕後主使人是誰,始終不問,到現在還是語焉不詳。最高辦到汪希苓,判無期徒刑,六年後出獄。其他主犯也陸續坐了幾年牢,然後繼續他們的快意人生。

 

1990年,國府和蓉芝嫂的官司在美國獲得庭外和解,台灣賠償劉宜良家屬145萬美元,條件是交出來一百多卷吳國楨口述歷史錄音卡帶。這等於是國府認了罪,花錢取得絕不能外洩的錄音帶。在美國的華文報紙上有一則消息;「台灣外交部從特別費中支付劉宜良家屬賠償金,苦無名目,就叫它作「人道恩賜金」。」

 

多少年前的事了,現在想起此事來我還是會氣得七竅生煙,髒話不可遏止的噴出!預謀越洋殺人得逞,這算是哪門子的「人道」,還要說這是「賜下恩惠」,欺人太甚!封建皇帝派血滴子辦案,屬見不得人的勾當,事後也羞於說成這是天子的「恩賜」!1990年台灣已經自稱全面民主了,卻還在使用封建時代的名詞「恩賜」,明明是冷血殺人無法抵賴,用錢擺平,卻以居高臨下的傲慢之姿說是在執行「人道」,賞幾個錢給受害人家屬,好大的恩典!當時的台灣執政者,鮮廉寡恥到了這種地步!

 

台北近郊景美有汪希苓(下令槍殺江南的官員)軟禁特展區,經過名藝術家設計,成為一個尊重人權的標誌!越洋殺人的司令官,在台灣受到象徵性的懲罰,讓本案到此為止,不再追究下去。汪將軍在獄中渴望自由的那點子懊惱情緒,還要設立博物館,博取他人的同情和紀念。江南在家中遭人持槍近距離殺害,剎那間永遠喪失了活下去的權利,有誰為他打抱不平?許多高喊人權平等的政治正確人物,對此漠不關心視而不見,。或許冠冕堂皇的「人權」之說,永遠只是個為執政者提供方便的政治符號。

 

在台灣,提起人權、白色恐怖,彷彿只有「二二八」一件事。有人說,江南案得不到綠色政治集團的關注,因為劉宜良是外省人?美國人權實際上只屬於「白人至上」族群,這位歸化的亞裔公民,很難分到一杯羹。

 

江南是個在任何地方都無法享有人權的「邊緣人」,在充滿人權騙子的世界裡,「外省人、邊緣人」得到些許主子的「人道恩賜」,就該心滿意足了?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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