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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的「倚賣現象」讓人無法就事論事

曾友俞 2021年03月06日 07:00:00
我們所生活的社會與「就事論事」的社會還有一大段距離。(湯森路透)

我們所生活的社會與「就事論事」的社會還有一大段距離。(湯森路透)

「a-lú-mih-thui/ ha̍p toh-á/ phi saⁿ-á-kè)小時候在街頭巷尾都會聽到這樣的貨車叫賣,賣著折疊桌、曬衣架還有鋁椅,辛勤的工作者穿梭在巷道間用本土的大聲公廣播,這是賣椅人。然而賣倚人則完全不同了,這些人所賣的並不是實體的商品,而是一個社會認可的名聲、地位、學歷,或說,權力的販賣,或隱或顯地彰顯出自身所擁有的權力,並乘著社會認可所添附其上的權威性,讓賣倚人這個身分成為了許多顯要的「副業」。

 

這把倚子,有不同的樣式,有些人是賣年齡倚,也可以稱作年資倚,當在與這樣的人談話時,他可能會說:「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當然可能要提醒這類人注意腎臟的問題,但重點還是在於他們訴諸的是什麼?是在一個「年紀越大、經歷越多,見解也會更趨近於正確,更加地準確」的假設之上,並且依此賣倚人將會提出他的見解「應該」作為當前所討論事務的價值判準。

 

但是,這個假設是真的嗎?「倚老賣老」正是在形容這些賣倚人將自己的年歲作為權威來源,有些近似於韋伯所提到的權威類型中的「傳統型權威」,也就是權威被建立在長年慣行的習慣之上,「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常是這些賣倚人掛在嘴邊的話。然而,老者之言必是智慧之語;若者(わかもの,青年)之言,必是魯鈍之說乎?年齡跟智慧在任何一個層面上都沒有關聯性,在現實上的反例也比比皆是,老者食古不化、若者年少時即有慧思,這些都不是異例。換句話說,事物一直是以這樣的方式被遵循,不代表事物就應該一直被以這樣的方式遵循,若因循守舊等同於正確,毋寧無視了所有的改革與進步,也否定了這些改革所根據的價值之正當性。

 

另一種款式,叫做學歷倚。這些賣倚人可能是從哲學系畢業,所以揭露出這個資訊後為自己的言論添上權威性,即便這些言論是哲學上的「謬誤(fallacy)」,然而卻能收取許多人信服此等言論的真實性;這些人可能是政治系畢業的,讓這個資訊成為自己的撐腰品後,可以對他人對於現實政治的分析說三道四而不附上理據,甚至補上:「拜託,我政治系畢業怎麼可能不知道?」擺出一副好像連這點你都不知道,還想來討論。還有各式各樣的賣倚人,可能文學系畢業對於他人對於文學著作的詮釋直接批評為腦補;可能社會學系畢業,就不掉書袋掉畢業證書對他人的時事評論貶斥為謬談。

 

這些人必然地會或隱或顯地揭露自身學歷的訊息,因為這不像年齡是直接在生物的外觀上反應,所以在訊息管控上必須由主體自行開放。然而,同樣地這些賣倚人所為的理由與賣年齡倚的很相近,只是這裡更專殊,也就是不是以人生閱歷,卻是以特定學科的學習時程作為自身言行權威性的來源,這同樣訴諸的是類似於傳統型的權威來源,然而既是如此,必然會面對前述所提到的疑難。

 

另一種款式,叫做名聲倚,這些人可能以不同的方式獲得名聲,或許是在電視節目上的藝人、談話性節目上的來賓、或許是自媒體例如Youtube的表演者、或許是各個社群平台上的直播表演者、或是其上的意見領袖。除了媒體革新了原先的知識傳遞,使得娛樂性質變成新的框架所帶來的篩選問題之外,還在於相較於狹義的知識領域中的自律性,在媒體領域中的自律性即低,卻都接受著來自於市場的他律,這同時還有市場的腐化問題(參考:<腐化>)。在這些地方獲得名聲後,這些人成為了「偽知識份子」,他們對於政治發表評論、對於文化進行針貶、對於「真知識份子」的論理提出批判。這樣的賣倚人的依據大約可以這樣表述:「如果我說的是錯的,為什麼有哪麼多人支持、認同我?」所以,對方是錯的,自己是對的。然而「譁眾取寵」不只說明這樣的情況,叔本華在《Parega and Paralipomena: Short Philosophical Essays》的提到,那些為平庸心靈所撰寫的著作總是最受歡迎,但經典的著作卻總在書店一隅乏人問津,而為博大眾喝采所發之言,總能獲得掌聲,畢竟自始就是為討歡心而為,而非為真理而言。

 

然而,三人不僅不能成虎,除了紙老虎可以比較快捏出之外,以最廣最遠的名聲所代表的意義來說,也就是人多勢眾,但是就連民主的政治體制中有些根本的問題是無法交由投票比人頭決定,而必須交由一群專業者(例如我國的大法官會議)來斷奪,否則若我們的死刑、婚姻權、自由權等等「憲法上的權利」是交由多數人決定,那麼多數必然指向正確嗎?沒辦法,畢竟多數所能代表的只是多數,而不是正確,正確與否是要經過檢驗的。

 

還有各種款式的椅子,讓賣倚人是個常見的副業,然而無論是什麼款式,他們所要的結果就是:權力。想要以自己的賣倚人身分,來獲得支配他人的社會關係。但我們可以設想,若是所言所行是真的、對的,有必要拿出自身的年歲來背書嗎?或是拿出自己的學歷來堵他人的嘴?甚至是發動支持者出征去羞辱對方?這是在常識的層次上說這個問題,基本上如果所說的是真的、對的,就不需要拿出其他與論述無關的資訊來混淆焦點,有時候兒童會說出人生的大道理、老人還是個屁孩、哲學系可能總是紮草人、文學系可能瞎掰、甚至意見領袖還可能順著風向把聲音喊到最大。

 

我們肯認隨著年齡而增長的見聞,就像反覆操練同一個動作透過經驗的累積熟能將會生巧一般,就像是前往不同國家所見識的不同文化能產生出比較觀點一般,這是分別在時間與空間的層面上去肯定經驗所帶給我們的。但是,就事不論人,即便是有著長期或是多地的經驗都可能會出錯的理由正在於,事物的真偽對錯是依照事物而定,也就是不因為談論者的身分、地位而改變。這裡提到身分,例如取得特定的學歷確實是一種身分,甚至是一份證書,證明了特定個人在特定的領域中已有完成目前所規定取得學位所必需條件之事實,然而撇除現實上的問題諸如學分的取得難易度、特定科系畢業未必從事特定科系所指向的行業而言,證明了完成該等條件是否等同於知識的取得?這同樣也是不相干的事情。

 

又就名聲來說,與前二者不同的是,賣倚人並不是以自身的經驗作為言論權威性的基礎,而是以支持、認可其言行的人數,群眾的支持也與事物的真偽對錯無關,除了可能有從眾的問題,又或是「流瀑(cascades)效應」(桑斯坦在《剪裁歧見:訂作民主社會的共識》一書所提出的概念,其中所舉出的例子為某人說閒置的有害廢棄物堆放場很危險,或是因為有一個堆放場離她家很近,所以她展開了抗議行動。原本有所懷疑或不太確定的另一個可能會跟隨他。再另一個人原先或許不太確定,卻會認為前二人的想法若是相同那麼這想法應該就是對的,若是再下一個人,要有強大的自信與抵抗社會壓力的能力,才能提出一個牴觸該主張的主張。而這樣所產生的影響流瀑,讓上百千萬人萬人接受某個信念,只因為大家認為別人是這麼想的。),我們能承認的是在這種多數支持的情況下,該言行具有民主的正當性,但是,民主的正當性從來就無法與事物的真偽、對錯掛鉤。

 

賣倚人這個副業,幾乎沒有經營的代價,最輕鬆的只要隨著時間經過就能取得權威,但是年齡倚這個款式較為眾人所得辨識而出,進而否認該權威,但是其他款式的倚子卻可能在崇尚士大夫的儒教文化社會中、後民主的政治社會中暢銷。尤其在一個中華實用主義的我國社會,總是問著:「你學這個有用嗎?你賺到多少錢?」把金錢(另一種款式的倚子)的獲取視為成功之道,因此賺了很多錢的資本家即便寫了他的「人生哲學」,也會比去探討事物真理的「哲學」不只更受人歡迎,還更被認為正確。

 

這樣的現象指出並不是要悲觀地承認這樣的現實而已,在公民參與上我們總是必須要先認知到問題的所在,進而討論出共識,基此才得以有行動的依據,於此實踐才能產生意義。賣倚人無論販賣何種款式,所為的正是權力的攫取,但我們必須要發見到這樣的權力並不具有正當性,正因為各種倚子與議題中心的事物的真偽與對錯無關,全然無關。而若我們能辨識出這點,而能就「事物的真偽對錯只以其本身而定,而非以圍繞議題討論者之身分、地位而定」達成共識時,我們就能做出行動。也就是以重新的觀點來看這個世界的事物,罷黜調賣倚人這個職業,與任何他人平起平坐地「就事論事」。這個說起來理所當然的成語,卻成為我們現下社會為了修正偏誤的理想,那我們所生活的社會與「就事論事」的社會還有一大段距離。

 

※作者為執業律師。寫作者。唯一的信仰只有知識。閱讀範圍主要是政治哲學、倫理學與女性主義。作品主要為書評、影評與政治社會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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