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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專欄:《刺殺小說家》的野心與崩壞

廖偉棠 2021年02月28日 07:00:00
中國商業電影也有野心,最終卻是鄉愿護短的觀眾使野心都淪為笑柄。(《刺殺小說家》電影劇照)

中國商業電影也有野心,最終卻是鄉愿護短的觀眾使野心都淪為笑柄。(《刺殺小說家》電影劇照)

電影改編小說,尤其是改編嚴肅小說,一不小心就會變成同人/粉絲電影(Fan Film),這種作品往往比原著通俗和花巧,但一般都不及原著的深度。中國話題電影《刺殺小說家》難得可以在台上映,改編自在台灣也頗有名氣的青年小說家雙雪濤,電影和小說的差異可堪比較。

 

它的劇情還是很有意思的,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世界設定。超能力者關寧為了尋找被人販子拐走的女兒,接受了邪惡電商的委託,去謀殺一個網絡奇幻小說家路空文;因為這個小說家所寫的世界裡有一個赤髮鬼,它受到的傷害會直接體現在邪惡電商身上……但關寧接觸路空文之後,被他創造的世界吸引,並且發現了女兒存在於這另一世界中,於是他不殺路空文,改為對抗電商與赤髮鬼,虛擬的小說改變了關和路的現實命運⋯⋯

 

 

估計任何熟練的小說讀者,初讀《刺殺小說家》小說,就能嗅到濃濃的村上春樹味。但據說,雙雪濤是故意「戲仿」村上春樹的,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村上早期作品裡面那些囉里八嗦的解釋性對話、浪漫的小執著、沒法解釋的委託等等都被一股腦塞進《刺殺小說家》裡,更關鍵的還有平行二次元世界的設定,看過《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的人都熟悉。

 

《刺殺小說家》小說看起來像個未完成品,或者說練筆。有一些能看出日後雙雪濤潛質的佳句,一些驚艷的隱喻意象,有一個耐人尋味的開放式結尾,這已經是它最亮眼的地方了。路陽的《刺殺小說家》電影,為了彌補原作的荒腔走板(也許是不成功的故作荒誕),調動了中國目前最高級的特效製作團隊,部分場景的想像力甚至超出前年的《流浪地球》,讓雙雪濤的空中樓閣成為帶有蒸汽朋克色彩的可視幻象,與電影裡現實世界那個重慶之間的「互文」關係,更是巧妙。

 

同時,路陽聰明地替換了小說的一些設定硬傷,比如把絮叨的律師換成有被棄兒經歷的女打手屠靈,不但賞心悅目,而且讓她和尋女者關寧的關係變得微妙;把幕後大Boss身分不明的「老伯」換成諷刺呼之欲出的洗腦兼盜用個資的電商李沐,更能引起同代受害者的共鳴。李沐盜取用戶的資料和人販子盜走關寧的女兒本質上的相似,又使本來完全立不住腳的小說結構有了一點說道。

 

以上兩點應該就是路陽費五年苦功得到的成果。不過很可惜,對一個半成品小說皮肉上的修修補補,改變不了它的殘筋斷骨。

 

《刺殺小說家》的筋,即戲劇衝突動機毫無說服力,電影裡也沒變,那就是李沐有一萬種方式可以除去小說家路空文,他沒有任何理由選擇一個落魄的尋女者關寧——電影給的理由是關寧會百步穿楊的擲石超能力,可笑的是李沐的嘍囉裡超能力者大把,也足以勝任謀殺工具人。小說裡硬把兩者粘在一起,還可以說是為了一種村上春樹式超現實趣味,電影這樣做,則從一開始就敗壞了觀眾對你的信心。

 

至於《刺殺小說家》的骨,比較高級,在原著裡可以理解為是「為文學無用論一辯」。文學是可以改變現實的,虛構世界是可以影響現實世界的不義的。這種想法可以寫成偉大的小說,比如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略薩的成名作《胡里婭姨媽與作家》,裡面的作家就試圖用自己寫的廣播劇呼應並改變愛情困境,雖然失敗但動人。

 

在雙雪濤原著裡小說家聲稱模仿的是塞林格,塞林格有一個短篇《笑面人》(The Laughing Man)的雙重世界互涉更加隱晦,體育老師的失戀和他給學生們講的笑面人悲慘故事的關係,也是失敗而動人。這裡《刺殺小說家》電影就不如小說了,雙雪濤只保留了虛構世界裡的成功,沒有許諾現實世界必然被改變,而電影把兩個世界扣得太緊,失去了結局的曖昧性,反而像是自欺欺人。

 

雖然路陽把路空文的偶像,改成了雙雪濤,但沒有改變路空文不過是一個網絡奇幻連載的寫手這一事實。就像他把虛擬世界的大Boss赤髮鬼及其統治,加上了一些徐克式的政治暗喻,也沒有把赤髮鬼從一個動畫魔獸變成一個東方不敗。

 

小說《刺殺小說家》致敬了不少經典,最精彩的是那些掛在樹上的腦袋,很明顯來自魯迅故事新編《鑄劍》,雙雪濤借此創造了一些若有若無的隱喻,也是小說魅力之一。路陽的電影放棄了這個恐怖的意象,加添了像日本漫畫《強殖裝甲》或《寄生獸》那樣的一具魔甲,後者的殘忍和轉變都來不及鋪墊,就像電影裡其他角色一樣單薄,淪為網遊設定一般的存在。

 

被浪費的,還有紅武士這個角色。它跟關寧的關係,在小說中是隱晦的,它提著殺手的頭顱出現、頭顱說話那一段深得魯迅之鬼氣,也令結尾平添精彩。電影裡把它變成關寧本人,甚至讓關寧變出了加特林重機槍、喊出「我代表月亮消滅你」,悲劇就變成鬧劇,甚至是動漫同人作品式鬧劇。

 

最關鍵的是,小說裡把被害者們的怨靈化成一股紅霧,讓霧直接參與復仇,這個設定也令我對雙雪濤的思想深度刮目相看。電影裡把它們變成一群紅武士,然後就不了了之,路陽最早寄寓的政治隱喻(倀鬼變紅衛兵)都浪費了。

 

成也特效,敗也特效。路陽搭建這個平行宇宙,很徐克,甚至可以說是徐克都可能艷羨的。那些鬼市、攻城、火龍等等,本應都和小說已經鋪墊好的赤髮鬼野心史相呼應,可以大造文章——徐克就很擅長這一套。路陽卻也跟雙雪濤一樣到處設些埋伏,最後全部零落不成篇。觀眾們記住的,也只有特效精美而已。

 

去年大陸疫情正熾的時候,雙雪濤曾經說過一段話讓我印象深刻:「……高高在上的祭祀和無數心黑手辣的酷吏,他們的工作是繼續刺激愚氓的慾望,塑造想像中的敵人,修剪社會的枝丫,不停歇地向著並不存在的幸福前進。之所以說這個幸福並不存在,是因為人類的幸福永遠不可能在幻覺裡獲得,換句話說,幸福永遠伴隨著反省的痛苦,永遠伴隨著美的永恆和生之有涯,永遠伴隨著自由的散漫感和非自由的歸屬感之間的矛盾。」

 

這段話前半部分像是對赤髮鬼世界的解釋,後半部分,則像是雙雪濤在《刺殺小說家》的失敗裡得到的領悟。路陽的電影觸及了前者,卻沒挖到後者。因此雙雪濤的小說漸入佳境,電影卻高開低走漸漸崩壞——不要說什麼這不過一部賀歲片而已,聲光電刺激一下就好這樣的廢話,我相信路陽選擇雙雪濤而且花五年時間打磨劇本,是有野心的。中國商業電影也有野心,最終卻是這種鄉愿護短的觀眾,使野心都淪為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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