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一向在春季與秋季開展的金馬影展（4月是奇幻影展），在那年夏天新闢時段，多少有點要與七月台北電影節相避的意思在，八月，聞天祥老師為首的金馬執委會開辦了「金馬經典影展」。不像春秋兩季，是大量收攬各國不同導演的有趣作品做放映的大型影展，「金馬經典影展」，更著重在一個重點──目前辦了三屆，通常是專注於一位大師名導──用一個月的時間，大規模地把他的所有作品通通放映。那年的主題，是大名鼎鼎的英格瑪柏格曼。

適逢柏格曼的百歲冥誕，記得那次是放映了柏格曼所有作品（查了一下，38部），無論早期青澀，後期老練，或是已被後世討論到爛的超經典名作（比如說我不喜歡的《第七封印》或我很喜歡的《野草莓》），都要在那個八月的台北西門町新光影城，很有野心地、很有系統地，讓影迷在大銀幕親眼見識柏格曼的作品（記得當時還有香港影迷專程來台一個月專注看影展）。

不過對於我這麼個佛系觀影的影迷（就是一切隨緣不強求）來說，在沒有研究想要柏格曼的情況下（在那之前也沒看過柏格曼的作品），好奇大於朝聖，最後就只選了幾部教科書級別的名作。記得那時看的第一部柏格曼電影，是1972年的《哭泣與耳語》，那是一個講述四位十九世紀的姐妹及女僕，她們之間的糾結情感、絕望及希望的電影，

說實話，第一次看柏格曼，我被嚇到，因為竟然有導演可以這麼細緻地捕捉演員臉上的情緒。

說起來很廢話，一個人最能表達情緒的部位，當然是臉。喜怒哀樂以及許多複雜情緒，都可以透過臉上的五官、眉毛、皮膚、肌肉等等細節，來傳達給其他人知道，拍臉，是基礎中的基礎。像蔡明亮的《你的臉》，就是在無需任何故事或劇情的情況下，專注拍攝臉部的大特寫來感染觀眾。不過，柏格曼《哭泣與耳語》裡的臉，沒有這麼簡單，不只是讓攝影機拍著演員們的超大特寫而已，那是柏格曼及與他常合作的女演員們，都非常清楚也明確的知道一件事：人的表情，可以傳達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幽微情緒，而那樣的情緒，只能透過人的臉孔傳達給觀眾。

後來我才知道，柏格曼在另一齣名作《假面》，是講述兩個女人臉孔的變換講述人的存在。1976年《面對面》的情感崩潰、1978年《秋光奏鳴曲》的母子情劫等等，都是柏格曼透過演員的臉部特寫，讓觀眾透過大銀幕接受這些複雜情感──那是最簡單的鏡頭，卻也是最難最需要情感投入的演出。

妙的是，幾年後的現在，我在河瀨直美的新作《晨曦將至》看到這種精神。

辻村深月的原著故事，說來簡單，甚至一句話就可以說完了：收養男嬰的栗原夫婦，有一天，男嬰的親生母親突然要求他們歸還孩子。角色不多，情節不複雜，但河瀨直美的做法，選擇在一百四十分鐘的篇幅長度裡，慢慢地娓娓道來，兩位母親身上的故事。

永作博美飾演的妻子栗原太太，生育功能健康卻因丈夫患了無精症，陷入兩難之中。她愛這個男人，想與他共度一生、共組家庭，卻因為他也無法控制的健康問題，無法成為媽媽。在透過正當的領養手續，他們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很清楚自己不是這孩子的親生母親，但為了孩子辭去工作（收養機構要求父母親必須有一人在家全職照護小孩，但最後仍是母親犧牲了自己的職場事業），細心地教導、愛護孩子，並且讓他知道，在海的另一側，有著另一位愛著他的親生母親。

鏡頭細膩地捕捉了永作博美的情緒──用近到觀眾可以看到她耳鬢髮絲的側臉大特寫──讓我們可以看見她每次隱忍著淚水的悲傷神情。特別是，電影開頭，孩子在幼稚園裡被指控欺負其他小朋友，我們可以在永作博美一次次猶豫是否要去道歉的無助神情裡，讓我們知道她內心的有所懷疑及不安：她不只是懷疑無血緣關係的孩子究竟有沒有欺負他人，她更懷疑自己，我究竟有沒有資格成為他的母親？

蒔田彩珠飾演的親生母親，初中階段，在一次的情竇初開，成為懷著孩子的孩子。她深信，擁有愛情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也深信成為母親，是一件充滿希望的事情，但周圍家人的壓力，以及得知懷孕便哭著道歉的不負責任男方，她不得不與孩子分離，最後從充滿「光」（也是她的名字）世界走向黑暗。單純少女的成長，是產下了自己的孩子，同時失去了她自己的光芒。

河瀨直美以大量貼近的角色的鏡頭，讓我們可以同感寡言的未成年小媽媽蒔田彩珠的心思，特別是，蒔田彩珠有一種脆弱但倔強的氣質，河瀨直美出色地在她標誌性的逆光鏡頭裡，引導了她的氣質，一個眼神，我們就可以感受到她的難受，憤怒，不捨，以及無力。就算是她終於鼓起勇氣，去向栗原夫婦討回自己的孩子時的關鍵戲，蒔田彩珠的神情轉變，從原本的義無反顧，到終於領悟到自己究竟有沒有成為母親的資格的那瞬間，鏡頭同時間捉進了兩位女演員的悲傷，也同時帶出了兩位媽媽對孩子的無私：無關血緣，那就是愛。

當然，《晨曦將至》不是河瀨直美最優秀的作品（期待有片商能引進河瀨直美拍攝家鄉奈良的幾部紀錄片），而《晨曦將至》刻意要勾起觀眾的懸疑，也不是她擅拍的敘事，但河瀨直美的美感，在於她總能將和㫬光芒拍得格外溫柔，她會輕輕地，將光引至演員的面孔，讓光輕拂她們的情緒，陰影交疊，最後讓我們能在她們的臉上，發現溫暖希望。

※重點就在括號裡：經營FB粉絲頁【重點就在括號裡】，擅長對著影劇碎碎唸（有時還有音樂）。座右銘為村上春樹的「只要十個人中有一個人成為常客，生意就能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