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不喜歡我們叫她外婆，因為她討厭那個「外」字，她總是說都一家人為什麼要有內外之分，而當我們這些孫輩在台灣出生時，我們的祖母已經在大陸過世了，所以大家也就順理成章地喚她為婆婆。

打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在長輩之中最能幹說話最有分量的就是外婆，而大家也都有幾分敬畏她。外公（當然在外婆的規定之下，我們也都稱他為公公）雖然地位最崇高，但是他慈眉善目，凡事都禮讓外婆，尤其涉及家務事的，都是外婆說了算。外公偶爾私下塞些糖果零用錢給我們時，也都會提醒不要讓她知道。

外婆個子雖然不高，卻很有威嚴，她頭腦清楚，快人快語，什麼事都瞞不住她，所以大家都有點怕她。我小時候特別老實，聽什麼都當真，所以她特別愛逗我。每經嫁到南門的外公家，還好每次都有人通風報信，才讓她得以逃走。

興國是個小地方，外婆家開的美香居在當時卻很有名，我在二O一九年九月返鄉時跟小叔道文聊起來，他跟我說小時候他還慕名去吃過，那時其實已經是解放後了，也不知道到底還是不是外婆娘家的人在經營？

另外，網路上也可以查到美香居的資料，據說毛澤東在贛南時，經常會去美香居吃東西，在一九三O年左右，共產黨有名的將軍蕭華那時才十五歲，在興國擔任青年團幹部，甚得毛澤東喜愛。有一回他因為在匯報時表現不俗，讓毛澤東非常激賞，就跟他說：「我今天要請你吃餃子。」便差人去附近的美香居買。

但是那個時間點，正好是外婆逃去贛州，她娘家遭清算，小弟被砍頭的一年，如果還會去那店裡照顧生意，怎麼會把店東家裡的人都處決了呢？

再者，美香居賣的是家鄉口味，主食吃的是米飯或米粉，不會賣餃子的，如果這則記載沒錯的話，那只有一個可能，就是當外婆的兄弟遭遇不測之際，店也被抄了，美香居極可能已經與蕭家無關，不知是被侵占還是轉讓給他人經營了。

另一件令我覺得蹊蹺的事也與餐點有關。從小我就是吃外婆的菜長大的，像是粉蒸肉、酸缸豆炒牛肉絲、梅菜扣肉、拌菜、紅燒魚、春捲、燻魚、艾米粿......等，這些來自家鄉的傳統菜種類並不多，卻百吃不厭，因為它們總是代表著一種溫暖、熟悉、不變的家常味道。

每次在外婆家吃飯總是很多人，坐滿一個大圓桌，碰到逢年過節，除了近親，更有來自外地的老鄉也來拜訪，那就是兩張或三張大圓桌了。

每張桌子的正中央一定是放置一大床的粉蒸籠，掀開蓋子，冒起一陣熱氣，大家舉杯後便開始拿起筷子往籠裡尋「寶」。裡面什麼都有，除了主角五花肉，更有小芋頭、長豆角、白蘿蔔、黃豆芽、菜心、茄子等季節蔬菜，通通都裹上自製的米粉，淋了以醬油、米酒、豆瓣醬、辣椒醬調製的醬料，在蒸熟的過程中更混沾了肉的香氣，人手一碗香噴噴米飯，一邊吃一邊敬酒聊天，特別熱鬧。

因為怕太單調，雖然夠吃，外婆總是會搭上四盤配菜，除了酸缸豆炒牛肉絲以及紅燒魚是一定會有的之外，像是炸花生米、豆豉小魚乾、炒春筍、雪裡紅炒肉絲、豆豉炒蓊菜桿等家常小菜也是經常會上桌的。

什麼菜不拘，但是一定有四盤，外婆說這是以前在美香居立下的傳統，正中央圓圓的籠床好比月亮，而四件小菜有如陪伴在旁的星星，擺在一起正好是「四星望月」。

從小的印象「四星望月」就是興國的傳統，更是美香居的招牌，可是上網一查，這個名字卻變成是來自毛澤東的創意。根據記載，在一九二九年的中秋月，毛澤東來到興國指導革命鬥爭，住在瀲江書院，當時的興國縣委領導陳奇涵等三位幹部就在書院宴請他吃粉蒸魚，大家一邊賞月一邊吃魚。

毛澤東指著蒸籠，仰望明月說：「好大的月亮呀！今天是中秋佳節，這道菜就叫團圓月好不好？」陳奇涵等三人聽了一致拍手叫好。後來廚師又端上花生米、滷豆腐干、竹筍炒肉絲、油炸鱔魚四碟小菜擺置在蒸籠四邊。毛澤東一看就說：「現在又出來四顆星星，那團圓月這菜名要改口囉！」之後就想出了「四星望月」這個名字。

一個名字的由來，卻有兩個不同的版本，到底哪個是真的呢？一九二九年，正好是母親跟著外婆離開興國的那年，之後，如前所述，美香居可能已經轉手，如果這名字是毛澤東在一九二九年才取的，那外婆怎麼可能記得她家老早就在使用這個名字呢？

會不會是美香居在轉手之後，屬於菜名這等智慧財產也就連同餐館一起，也任人穿鑿附會，成為逢迎拍馬的工具呢？真希望我的猜測都不是真的，否則外婆跟外曾祖父一家人地下有知，一定會很傷心吧。

*本文摘自《人生需要酒肉朋友：一起吃飯，不見不散！​》，天下雜誌 出版。

【作者簡介】

朱全斌

台北市出生，祖籍江西興國，英國倫敦大學金匠學院傳播與媒體博士。因自小就熱愛文藝與表演藝術，並力行斜槓人生，人生經驗過不同角色。除了在學界服務，也跨足業界，擔任過電視台副總、編劇、插畫家、專欄作家、廣播主持人、音樂劇導演等不同工作。

早年製作電視節目，類型涵蓋戲劇、新聞與社教節目，並屢獲金鐘獎肯定。後專職教授，亦同時拍攝紀錄片，作品《聖與罪》（2009） 曾獲金穗獎、墨西哥國際電影節紀錄片金棕櫚獎以及澳門國際電影節金蓮花最佳紀錄片獎等。

2015 年在妻子韓良露過世後，創辦了南瓜國際，整理出版其占星系列著作。此外也戮力於文學創作，著有《當愛比遺忘還長》以及《謝謝妳跟我說再見》二書。

2020 年自國立臺灣藝術大學傳播學院院長一職退休後，除了旅行、寫作，繼續在 Bravo 電台主持廣播節目《朱全斌的燦爛時光》外，並以幫助他人開拓自我為職志，繼續探索生命更多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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