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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不是神人 放棄高中生學習歷程檔案吧

許全義 2021年05月13日 00:01:00
上帝至少有安息日可休息。台灣的中學生卻沒有一天可以休息,只能永無止盡的當個「績效機器」。(本報資料照片)

上帝至少有安息日可休息。台灣的中學生卻沒有一天可以休息,只能永無止盡的當個「績效機器」。(本報資料照片)

 

每一個人對這椿毫無意義的事件漸漸感到厭煩。      

                                                 卡夫卡  普羅米修斯

 

 

108課綱在高中端推動不久,公共政策網路參與平台上,「移除學習歷程檔案」一案在短短三天就通過五千人的連署門檻。高中生群情洶洶反對,可見一斑。

 

不過,教育部產官學網絡,還是很堅定的推行。雖然有些私立名校高中生已經苦不堪言,因為每學期得上傳十二件以上的檔案(含自主學習等)。

 

雖然木已成舟,我還是想當個烏鴉,發聲,至少讓大學端再停下來想想。一方面再想想推行這制度是不是有些盲點,我們沒看到的。另一方面,也提醒當權者推行此政策時所該採取的態度。就算制度一模一樣,態度不同也會造成很大差異。如秦大一統後,二世而亡。可是,漢初一樣用秦法政,卻造就了文景之治,甚至可豁免人民九年稅收。

 

私以為,這次教改,將學習歷程檔案成為申請入學的主要依據,有些盲點,容易淪為說一套、實作上又會變成另一套;而且整個變革頗為鉅大,在態度上宜寬仁,不宜嚴猛。

 

從規訓到自主的教育典範轉移

 

推教育典範轉移來看,教育部推廣學習歷程檔案,無可厚非。

 

過去,有關學習成果,都是由上對下的評鑑。這次轉向,讓學生自己紀錄學思歷程,認識自己。或多或少,而學生自己來做主,紀錄、評鑑自己的學思歷程。

 

不過,弔詭的是:如果沒有好好審視盲點的話,用心良苦的改革,最後可能說一套、做一套;名實相違,理想與實踐可能剛好相反。理論上,規訓時代應該管很多。實際上,就高中教育來講,那時寬容信任到卻讓朱天心在擊壤歌一書中,有帝力於我何有哉之感。理論上,我們教育部要推廣的自主學習時代,適性揚才。實際上,被自主學習者居多,而且連時間幾乎都被消耗光了。因為準備學習歷程檔案,要花很多時間,多了很多作業。連自己的時間都沒了,談甚麼適性揚才呢?

 

規訓時代的高中教育,有髮禁、服儀檢查、留級甚至退學等等,不過大體只是否定式的。如柳宗元以植樹寓言所說的:

 

勿動勿慮,去不復顧。其蒔也若子,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恩,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復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仇之。

 

在那個時代,有朱天心的擊壤歌,帝力於我何有哉之嘆。李敖、朱天心都說自己後來上學,幾乎沒到教室,只是自己躲在圖書館看書。迄今,建中體育課還有舊時模樣,因為幾乎就是放牛吃草。甚至如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所呈現的,連門禁都沒有。

 

今天我們或許會責罵,那時的教育體制不盡責。可是那個時代學生生命力卻像野草般頑強。如林懷民,在台灣舞蹈傳統幾乎都斷絕的情況下,硬生生自己披荊斬棘,開闢出康莊大道來。丁肇中說,物理老師聲音很小,甚麼都聽不清楚,只能好好抄筆記,卻依舊受啟發,成為一個物理學家,拿到諾貝爾獎。張昭鼎、李遠哲時代,受居禮夫人感召,自己組讀書會,成就自己。……

 

那個時代,台灣清華大學足以跟中國的平起平坐,傲視香港和新加坡大學。(清華材料系在世界排名還曾經擠入十名內)

 

後來台灣解嚴,不可以、不允許的否定動詞,逐漸讓位給你能夠、你應該,你辦得到等等肯定情態。社會也從規訓特質的,逐漸成為自主的,美律( merits或翻譯成才德 )導向的。

 

從規訓到美律的典範轉移,從生產力來看,是有效率的。當生產力達到一定程度,禁令的否定架構,很快就達到極限。因為否定性的禁令會中斷或阻礙進一步的提升。「能夠」的肯定性比「應該」的否定性來得更有效率。美律主體比被規訓的、服從主體更有行動力,更有生產效率。

 

所以,這次新課綱推動,強調自主學習,將「學習」主動權還給學生。不管是課程綱要的設計、或是課程種類的增加,政策方向都是讓學生與教師擁有更多的「彈性」,讓學生「去實作、去思辨、去看見自己生活週遭的環境故事」。換言之,這次教改,從規訓到美律的典範轉移,或許是台灣產業升級、生產力提升的希望所在。

 

大環境沒變,卻設想從上而下要求最底端的學生改變,是不可能的。(圖片由作者提供)

 

問題是,一個人畢竟只能自己成就自己。如果教改改到學生連自己時間都沒有,那麼甚麼自主學習都是空話。這次教育改革,真的讓學生焦頭爛額。所以才會大家串聯連署反對,群情洶洶。又教育是以學生為中心來展開,既不是政治的工具,不是社會生產力,產官學鐵三角的附庸。美律成就的無上命令會讓人生病,憂鬱症,或至少覺得恐慌、倦怠或無能。寸寸而量之,一天到晚在準備學習歷程檔案(其實單是上傳檔案就快把學生搞到瘋掉了),反省自己學到甚麼。那跟柳宗元所批判的,愛之太恩,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復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

 

或許我們真該想想:這次推行新課綱的方式,跟凡事管太多的威權體制,實作上,到底有甚麼不同呢?被迫的自主學習,時時刻刻都得受評鑑。那種有強烈目的性的,應付上面要求的,還是自主學習嗎?

 

很難成功的學習歷程檔案

 

學習歷程有其價值。它展現學生的個性,記錄學生如何理解這個世界,與這個世界互動的過程等等。從評鑑來看,它也有從膚淺的考試領導教學中解放開來的可能性:如果有深入問題、解決問題的探究與實作,作為成績評鑑,誰還會要單調的選擇、填充成績呢?

 

不過,衡情而論,這次強調學生學習歷程檔案的教改,恐怕凶多吉少,很難成功。問題一:大環境沒變,卻設想從上而下要求最底端的學生改變,是不可能的。問題二:終究會跟過去的備審資料類似,教人以偽;或是真的有不少他人代打的學習歷程檔案。

 

因應這波教育改革,台灣大環境變化並不多。如推行新課綱了,歷史科的教師甄試初試還是在考填充題。數學科還是在比誰在短時間內可以迅速而正確的解題,而非對數學學科特質有更好的理解與掌握。……從大考中心所公布的新課綱研究試題看來,其實換湯不換藥,只是字多了點罷了。高中老師慣有的教學方式還是堆棧式的。教學條件,就授課時數、休假型態( 沒有輪休一年或半年的制度,來充電或是紀錄、分享教學心得。如寫下西方之沒落的高中歷史教師,史賓格勒 )、師生比和學校權力結構運作方式,似乎也只適合上對下的威權指導。

 

到大學端。大班人數多到爆的考試,如醫科,還是考選擇與填充。老師上課方式,還是傳授式,堆棧式的,而非「尊重學習者的主體性,成為學習者的伙伴,成為引導有效學習的角色,取代主導性」。

 

如唸過台大也讀過中興大學的廖崇倫認為自己大學快畢業,卻又像沒念過大學一般,因為出席要求、功課作業真是太重了,沒甚麼認識自己( know thyself )、追求真理或宇宙精神之可言:

 

到了大學,大量的作業、對出席率的重視,讓我不適應了很久。大一大二激乎皮皮被當了好幾次,後來不過是硬著頭皮交差,也就沒再被當了。那感覺實在很差。有些教授像是黑警一樣,浪費路人的時間,只是想秀一下自己的拋噁。

 

他覺得讀大學,還不如在中學時,有很多時間,加上一點點的台灣人反骨精神暗示。可以亂搞、亂念書、當個老屁孩,建立莫名其妙的自信。所以,就我所知,大部分傳統名校的中學生都是反對自己學習過程中,在交友、社團與功課壓力下,又增加額外的負擔的。現在的高中生認真的話,真的很忙。要好好享受高中生活的話,真的沒時間從高一到高三都要忙著日後大學端申請入學的準備。高中專心致志忙一年準備考試、升學就很多了,不要搞到整個三年都在拚輸贏、比高下。高中不只是大學入學的跳版而已。無用之用斯為大用。教育場上,最不需要的是劣幣驅逐良幣。讓無所為而為、讓學生有大把大把信任與時間揮霍的建中、一中變成除了升學別無其他的私立學校校風。

 

然後,到產業端來看,台灣強勁有力的還是服務業與製造業。服務業,以長榮航空為例,那還是有森嚴的階層化權力結構的。那種森嚴甚至到有工會也只是近乎門面裝修而已。製造業,以台積電或歐巴馬所稱讚的中國工廠為例,福利與前途,只要公司營運狀況許可,要多少給多少。可是批判意見與工會就敬謝不敏了。

 

一個還如中國工廠,強調集體主義的社會氛圍,卻要求高中生自主學習、在學習歷程檔案中展現個體主義式的反思與探討。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我們推行政策時,真該聆聽學生說的,沒有時間,同時兼顧課業與學習歷程檔案的心聲。原本學校生活就很忙了,放學後還要補習、複習明天的考試,幾乎沒有所謂的休息時間。然後,現在又多了「學習歷程檔案」。要學生硬是擠出時間來打報告,做出可能受大學端青睞的學習歷程來。

 

真當學生是神祇? 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還可翻轉台灣社會氛圍,從集體主義走向個體主義?

 

又學習歷程檔案其實也不是新東西,在申請入學時,本就有備審資料。後來,因為真假參半,無從抉擇,大家也就不是很重視,只是聊備一格。今天敲鑼打鼓,經過認證,教育部拼命背書的學習歷程檔案,會不會又是昨日的備審資料呢? 一開始就只為了讓別人看,供評鑑,或當作申請入學依據的學習歷程檔案等等,而非真誠的面對自己的學思歷程。硬摘的果實不甜。如果學生一開始就心不甘,情不願的,被迫的自主學習。那怎麼可能不造假或虛應故事呢?

 

漂亮的學習歷程檔案,需要相當的資源。如有學生說,如果你沒錢,怎麼可能參加營隊? 如果沒有靠關係,怎麼擠入微乎其微的志工名額? 如果你少了別人所擁有的資源,那些外在資源又算數的話,你又如何能與他人競爭?換言之,學習歷程檔案在資源不足的情況下,變成為了做而做,按時交、也沒甚麼用的無聊作業;另一方面也可能就在層層壓迫下,變成鋌而走險的造假淵藪。那怎麼可能不造假或虛應故事呢?

 

學歷往往跟著人一輩子走。所謂菁英為了證明自己菁英,在學歷上往往費盡千辛萬苦,甚至賄賂造假也在所不惜。如2019年,三月,全美高中畢業生焦慮等待申請入學結果出爐時,聯邦檢察官卻在此際拋下一顆震撼彈,起訴、揭露涉嫌舞弊的大學入學走側門案。「這個案子不是捐錢蓋大樓,讓學校更可能允許你子女入學,而是欺瞞、詐騙、偽造測驗成績、偽造運動專長證書、偽造照片和賄賂大學人員。」

 

漂亮的學習歷程檔案,需要相當的資源。(攝影:蔣銀珊)

 

台灣素來喜歡造假,所以申請入學使用的備審資料,逐漸喪失信用,在台、清、交都只是聊備一格。關鍵還是二階筆試成績,或是與教授面談的口試成績。其實,台灣早就發生與美國類似的側門案。如2000年教育部主辦之生物科奧林匹亞竄改成績弊案:台灣師範大學生物系某教授,接受考生家長性招待後竄改成績,建國中學某教師因居間牽線,替考生家長交付賄款予教授云云。

 

又就算學生自己不造假,在高中端,也還有些令人不可思議的近乎奇蹟的表現。如2020年科展新聞:

 

他認為現今癌症標靶藥物的成效不如預期,因此積極尋找新的癌症治療藥物。他利用新核准的標靶藥物Palbociclib進行研究,發現此藥物不但能誘發肺癌細胞凋亡,同時也能誘發肺癌細胞自噬死亡,這兩種現象正與AMPK蛋白質細胞有關聯。這有助於癌症標靶藥物的研發。

 

這真是神人級的表現,高中生的科展成果受專家認證有助於標靶藥物的研發。這學生或許不該讀高中了,可考慮直接到醫藥公司上班做研發,或是在自己車庫努力做新創產業。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種題目在高中誰能指導呢? 哪個老師有肺癌細胞樣本可供研究,可取到新核准的癌症標靶藥物呢? 可取得,且善於操作進行此實驗的研究設備? 就我對高中教育現場的認識,這種實驗單靠基層學校是不可能的。這還需要家長、大學端與教學醫院的緊密配合,才能完成。

 

那麼這科展的指導老師是誰呢? 高中老師如果膽敢掛名,那似乎就是睜眼說瞎話了。

 

這種睜眼說瞎話,又不只限於某個老師如此,而是整個學校的氛圍。如台灣又有所謂教學卓越獎,其得獎概述格式一般如此:

 

本校由000校長統籌指導、000主任協助行政支援及課程諮詢;000教師主外,協助跨教育階段跨校資源整合之縱橫連繫與溝通;000教師主內,引領本校成立自然領域跨科教學團隊,每兩週定期共備教案、討論教學問題、交換教學心得。教學團隊成員組成及運作共識如下

 

說得好像是,校長與教務主任等等行政人員,也定期參與共備,負擔教學責任的樣子。但其實大家心知肚明,高中有哪個校長與教務主任會負擔課務的? 調和鼎鼐,承辦上級交辦下來的行政雜務都分身乏術了,哪有辦法直接與學生對話? 沒有對話,蘇格拉底都不蘇格拉底了,又哪來教育? 然後,如果校長與主任,御駕親征,也直接參予某堂課時。這課堂所擁有的資源,三千寵愛在一身,絕非一般老師、一般課堂所能爭取到的。

 

可是,教改有意義的部分,不就是學生日常生活脈絡中所能看到的向上提升嗎? 而非可供媒體炒作,沸沸揚揚,可是沒多久就人去政息的作秀。

 

老實說,真正在教學上有所創新、傑出表現,從零到一的往往是最底層的老師,尤其是為了教師甄試亟需戰功的實習老師或代課老師。從零到一,不是最重要的嗎? 可是,台灣的教學卓越獎怎麼老是校長、主任掛名首要作者呢? 這恐怕又是睜眼說瞎話了。陳其邁當行政院副院長時,還可掛名台灣在這波防疫公衛其間,最重要的學術論文的第一作者,其實正是上下交相賊、睜眼說瞎話社會氣氛的反應而已。

 

台灣中學教育造假、睜眼說瞎話的氛圍瀰漫下,林奕含以其切身之痛說:

 

第二天看了報紙,簡直不可思議。記者寫了:「排球隊長」、「校刊主編」、「身高168」。明明他問我喜歡什麼運動,我只回答他喜歡排球。他問我參加什麼社團,我回答青年社。青年社在做什麼? 編校刊。而且那年我身高只有162。我明白這個不停壓榨學生的社會需要超級小孩來自慰,但那是兩舌、是惡口、是暴語。
  

 

這是上下交相賊。文武雙全十項全能考滿級分的超級小孩,放棄高學歷勇敢逐夢的嬌滴滴千金,這些故事如此膚淺、虛假,以致於必須量產,才滿足觀眾的胃口。

 

台灣上上下下沉迷於贗品世界中( 官大學問大? )。必須量產膚淺、虛假的故事來自慰的手段,真不會從蔓延到學習歷程檔案嗎?  這或許又是教育部的自欺欺人。

 

其實,台灣大學與清華大學早已對這次教改,以學習歷程檔案作為申請入學主要依據的制度(依教育部規定,要占比50%以上),感到狐疑。他們宣布:大學入學申請一階過的,跨過學測門檻的,一律參加二階筆試,考小論文,微積分、普物或化學、生物。

 

衡情而論,頂大考二階筆試,不得不然。因為學測所能呈現的學科特質有限。其成績往往與學生日後大學表現呈負相關,如學測數學好的,到了大學數學成績反而不理想。更糟糕的是,學科特質掌握的貧弱已經造成該生日後進學的障礙。如大一,微積分就學不好。日後的工程數學,那就學得更糟綱了。進入研究所之後,學生所能選擇的研究領域,就自動將數學排除在外,如材料所已經沒有多少學生,能試著用工程數學作為工具,解決材料問題了。

 

銜接問題不容忽視。頂大的二階筆試,也就不可或缺。如此,學測、指考、二階筆試,準備備審資料與口試,再加入目前炙手可熱的紀錄高中三年學思的學習歷程檔案,結果反而是讓入學考試嚴重干擾高中學習歷程。讓高中名符其實成為大學入學的跳坦而已。

 

其實,台灣傳統高中有其卓越之處。如不少建中學生覺得台大不過爾爾,論自由學風還比上自己高中。他們絕不只是大學入學的跳板而已。又,傳統高中生本來就很忙了。以前只是聯考時代,除了應付課業,還要參予很多團體活動,如社團、班級橄欖球、橋牌、排球、籃球與合唱比賽等等。再加上傳統名校並無主副科之別,工藝課、美術課與音樂課都得花費很多心思,否則會被留級。這些群體活動,除了培養學生自信心之外,其實對領導力與協作的養成也有其貢獻。

 

大家可以試著想想,這些怎麼寫入學習歷程檔案? 漂亮的學習歷程檔案會說:我很認真的,請教同學,黏著同學交,背了兩百首樂譜,然後終於學會視唱,免於音樂課被當掉留級嗎? 我很認真的學會了怎麼打橄欖球? 從無到有,協調合作,參與橋牌比賽嗎? …….就以學生為中心的教育意義來說,這些群體活動的並不亞於高中生參與個人競賽得獎。可是,只有後者才能塑造漂亮的學習歷程檔案。

 

因應這次課綱變革,中學生更忙碌了。不少園區家長在國中階段就讓小孩學微積分。參與大學營隊。選修線上大學預科課程。並且在專門培訓成為數奧、物奧選手的補習班中補習。一般的共識是,如果要通過台大二階筆試,高中生要先跑兩年,也就是到大二程度,才有足夠的工具,在競爭中脫穎而出。就好像,國中生要考高中科學班一樣,不先跑,根本考不上。 大家想想,為了準備學習歷程檔案和入學考試,這邊也要先跑,那邊也要先跑,學生怎麼可能有自己的時間? 怎麼可能全心全意,好好玩,無所為而為的,自自然然的建立自信與壯闊的人生觀呢?

 

然後,還有些人想方設法爭取假日到大學實驗室見習的機會。以前也有類似的、罕見個案,如高瞻班的學生為了做科展,敲大學實驗室的門,以其熱誠感動教授。現在則是系統性的軍備競賽,家長透過各種管道爭取,以教學費的方式(如每學期八萬元的代價),懇請大學端指導,讓高中生有機會做出像樣的科學研究成果。

 

問題是,台灣有幾個家長熟門熟路,有管道讓子弟進入大學實驗室。又有幾個家長有那樣的經濟實力,丟四十萬( 以五個學期計 ),只會爭取個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平日要上課,假日又要補習或做實驗,日復一日如此,高中生要如何不倦怠?

 

簡之,高中生本來就很忙,事情很多了;再加入為自主學習而自主學習,為學習歷程檔案而學習歷程檔案的嚴密控制,將疲於奔命。然後,在上下交相賊的社會氛圍中,學習歷程檔案勢必淪為過去的備審資料一般,可信度堪慮。也就是說,如果層層把關、認證與檢覈的科展成果,都會出問題。那麼我們又該如何相信學習歷程檔案制度會成功呢?

 

系統性的盲點?

 

有關學習歷程檔案在高中生社群中所引起的鉅大反彈。潘文忠部長只是輕描淡寫說,他們誤解了。「學習歷程」並不是求多,而是學生的體驗與反思;「素養」不用「補」,而是在學校與生活中嘗試解決問題。不過,各大學校長想透過學習歷程檔案看到的學生模樣,卻又有點不同。

 

台灣大學校長:「我們還很希望,能收到非常野的學生。」

清華大學校長:「尋找心中有一個夢想,腦海有一個藍圖的學生。」

交通大學校長:「尋找能定義自己未來的學生。」

成功大學校長:「希望有勇於探索,願意承擔的孩子。」

暨南大學校長:「對社會有使命感,而且要有勇氣能夠迎向國際。」

逢甲大學校長:「能構思他的人生未來,有團隊合作能力的人。」

台北醫學大學校長:「活潑多元充滿好奇心及具備創業家精神。」

 

要求看來不低,不是要學生交出個學霸筆記就好的學習歷程檔案。也就是說,高中生一方面在校要循規蹈矩,顧好功課,才可能構上台大入學成績要求。可是校方卻又要他非常野。甚麼是非常野,像校長一樣年輕時在街頭混過嗎? 。又如認為單是通過醫學系入學門檻,進而成為醫師,就好像小說所寫的進入上帝之屋一般,整個養成過程都高度睡眠剝奪,連芝麻綠豆大的錯誤都不容許犯下。可是,在台灣卻還要求這個進入上帝之屋的人,能具備創業家精神。

 

其實在學生感受中,這波教育改革,要求學生,美律至上,寸寸量之,時時反思,確實折磨人。如第一屆適用新課綱學生的美術班學生所做的策展。

 

似乎在新課綱規訓下,他們本來像橘子般的生命,像發條般被扭曲,如機械般運行。換言之,有關新課綱的學習歷程的詮釋彈性非常大。彼此逕庭。或是說一套,實作又是另一套。

 

在新課綱規訓下,高中生本來像橘子般的生命,像發條般被扭曲,如機械般運行。(圖片由作者提供)

 

這種說一套,做一套,倒未必是台灣官場話術使然。我毋寧相信,部長與大學校長們都是真誠的,希望學生有夢想、做自己,而不是被教育體制五花大綁,動彈不得。我毋寧相信,那是系統性盲點,造成由善意鋪起來的地獄之道。

 

人認知能力有限,如同眼睛有盲點一般。盲點是視神經從視網膜離開的地方,就像是視網膜上破了個洞一樣。如果有東西映照在我們的盲點上,我們其實是完全看不到這個東西的。教育界爺們是不是也有盲點,看不到學生的感受呢?

 

3.1 監控還是教育?

 

這波教改已經花了很多錢,五百四十億的樣子。除了補助私立學校之外,最大宗的是改善學校硬體設備,如各教室都裝設電子黑板。電子黑板就好像是超大型的行動電話,除了傳統黑板的功能之外,還可上網,也可攝影、收音等等。

 

不過,所謂資訊時代其實也是高度監控時代。如用過蘋果手機的或多或少都有點覺得自己被竊聽的經驗。我們在關機狀態下,提到些甚麼。後來打開手機,進入社群媒體網站時,就會看到相應的廣告。

 

所以比爾蓋茲和祖克伯使用三C設備,都會遮掉鏡頭,防止被竊聽。因為電子監控時代,就算使用者關機,蠕蟲還是無所不在,收集數據:為了使用軟體,以名為餅乾( cookies ),進來的;或是使用硬體時,本身被內建的;以及為了使用wifi,或連上網路,不得不受監控的。

 

在注意力經濟時代,為了賣廣告,這些數據的價值已經超越地球上任何有形的礦產,如石油、黃金與鑽石等等。三C產品的使用者,已經不是顧客,而是本身所承載的資訊或數據就是商品。台灣口中的高科技業,如微軟、谷歌和臉書等等,其實都是廣告業。他們最主要的收入其實來自廣告。他們的工程師費心盡力研究的也是怎麼吸引眾人注意力,怎麼精準賣廣告等等。

 

就像蘋果手機會竊聽一般,賣廣告是否厲害的關鍵也在於能否有效監控潛在顧客的需求。就這樣,在此資訊監控時代,如學習歷程檔案般,全面紀錄與記得的,並不見得是站在學生最佳利益的立場上,而是幫業主開礦,蒐集資訊。

 

遺忘不見得不好,有時反而是健康生活的表徵。加州有個從不遺忘的女人Jill Price。她從1980到2008之間,從不遺忘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不過,此強大的記憶力並未帶來福祉。Jill Price並未因此成為一個特別快樂或成功的人。相反的,她只是個普通人,在龐大記憶庫伴隨下生活焦慮而孤獨。過度記憶讓如何生活,享受當下這裡的生活方式都蒙上陰影。

 

過度記憶,有點像強迫症,放不下過去,也無法放過自己的過錯與不完美。記太多,太詳細,有點像詛咒,讓我們無法放掉過去的悲劇或美好時光,享受當下這裡。憶起悲慘時光,令人憂傷;歡樂時光,使人鄉愁。

 

有些記憶甚至會沉重到如附骨之蛆,令人解離,形成多重人格,或甚至自殺。如《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所描述的,被性侵,插進去就拔不出來了。無法遺忘創傷,年輕、充滿可能性的生命也就此斬絕。

 

遺忘不僅對個人有益,對社會也是。社會遺忘才會讓人更生,有第二次機會。馮諼客孟嘗君,最成功之處,其實是進行社會遺忘工程,燒掉人民欠債紀錄。所以當時用吃了會遺忘過去的諼草,來為其命名。(詩經:焉得諼草,言樹之背。爾雅:諼,忘也。)台灣威權時代的記憶控制恐怖之處,有部份也在於無法社會遺忘:有些人無法考上預官、律師或建築師的理由,竟然是因為高中時曾經被記過,或被認為思想有問題:少年十五二十時所犯的「過錯」會牢牢跟著一輩子。解嚴後,我們或燒掉學生未成年時所犯的過錯紀錄,正是因為我們認為:一個對微罪、青少年犯罪、延遲支付或破產紀錄,牢記不忘,耿耿於懷的,其實也是不寬恕,甚至是刻薄的。台灣之美,有部分也是善於遺忘,不吝惜給人第二次機會。俗諺:豬尾看現現,人尾看不見。辜顯榮的傳奇,從羅漢腳到日本上議院議員。王永在,從山老鼠到台灣石化產業龍頭。三級貧戶之子,成為名律師與台灣總統。一個殺人犯成為大學教授。賣菜的成為台灣首富.....

 

所以在機械時代中,尋求被遺忘甚至成為基本人權( right to be forgotten )。Mario Costeja在2009年用google搜尋他的名字。搜尋引擎跳出來的第一條目,是西班牙報紙La Vanguardia在1990年代因為欠債,房子被拍賣的事情。Costeja很生氣,於是依據西班牙個資保護法,告La Vanguardia。他說,該訊息了無輕重,因為他的債早已完清。該網路訊息不被遺忘,也就一直損害他的個人與職業聲譽。La Vanguardia拒絕刪掉該報導。因為他們的報導於法有據,那怕是依據個資保護法。不過,個資保護局轉而要求google刪除該連結。因為一個人不應該一欠債,就一輩子受汙名。

 

Google不服,上訴到歐盟法庭。2014年,此案判決出來。Mario Costeja尋求被遺忘的權利獲得尊重。La Vanguardia依舊可保存其1990年代的新聞報導,不過google的搜尋引擎不可以索引該條目,以其無關公共利益,卻有損個人基本權。雖然有不少法學者認為,此裁決太過,因為實作上很難區分,甚麼的訊息有關公共利益,甚麼樣的無關。要求搜尋引擎只能找到攸關公益的訊息,反而會造成溝通困難與資訊不透明。

 

無論如何,本案讓我們意識到,在電子時代遺忘之必要與艱難。不遺忘,我們會深陷在過去之中,無論是個人或社會。然後,確認刪除、燒掉記錄的成本,已經高過記錄、存檔與搜尋出來的了。

 

在此遺忘比記憶可貴的電子監控時代,台灣教育高唱學習歷程檔案的妙用,逼迫每個學生不得不使用智慧型手機。那真的是教育嗎? 還只是在5G時代,受產業利益牽引,驅趕學生成為資料礦的監控?

 

3.2 高中教改當用加法還是減法?

 

依據教育部的說帖,108課綱,承襲九年國民義務教育的精神,是用加法來解決教育問題。他們說:

 

1968年,臺灣開始了「九年國民義務教育」,

2019年,正式進入「十二年國民基本教育」的時代。

十二年國教,延長基本教育年限,為提升國民素質與國家實力,第一次將國民教育以十二年連貫發展,規劃各學習階段所需。

 

不過,成為一個人真的要受那麼長的國民義務教育,才能通往幸福之路嗎? 如大江健三郎所說的:「為什麼一定要去上學呢?孩子只懂得鳥的歌聲,又喜歡父母教他鳥兒的名字。那麼我們為什麼不回到村子裡面去?在林中蓋個小房子,我按照植物圖鑑確認樹木的名字和特性,光聽鳥兒的歌唱,妻子呢,就在一旁畫畫我們的速寫,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可以呢?」

 

日本時代只有小學畢業的蔡萬霖、王永慶,白手起家,雄心萬丈的在教室課堂外成長,又有甚麼不好? 甚至像莫那魯道從未受過國家體制化教育,活出野蠻的驕傲,又有甚麼不好? 像蔡衍明一樣,被退學,在街頭鬼混,不也可闖出一片天? 真的是學歷愈高,愈有自信,愈能長出自己本來面目嗎? 還是如林弈含一般,讀了很多書,很多巧言令色的贗品,結果反而遭酷刑,被墨劓刖宮?  

 

如果「誰都不可能說服另一個人改變,每個人的改變之門,只能從內在打開。」那麼我們會甚麼那麼執迷於由上而下,由少數人決定多數人的事務嗎?相近國家機器,可以由上而下,透過各種權力控制手段,站在兒童最佳利益,把學生教好?

 

國家機器壟斷教育,又不斷擴張,並不見得是好事。如在國家教育不斷擴張之下,莫那魯道所擔心的,原住民文化被連根拔起。這夢靨在今天真是成形了。又如台語文化與百工技藝,也因國家教育不斷擴張,而有無人承先啟後之憂。三十年前,我去台南打大材盃,真如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所說的,聽不到半句國語。不會說台語,就像啞巴一樣。今天,除非刻意用台語與店員攀談,他們或許怕得失不諳台語的顧客,已經都說國語了。進入國小,觀察小孩子互動。他們也都說國語。從幼稚園開始,老師都說國語,用國語作答。長大後,就算是台南小孩,聽得懂台語,恐怕也無法說得很流利了。

 

三十年前,我去三義逛。家家戶戶幾乎都有人在木雕,而且就賣自家手路雕成的。今天三義木雕已成昨日黃花,店面賣的幾乎都是舶來品。我自己老家,麥寮鄉,也曾經以神像雕刻、歌仔戲聞名。今天老成凋零,歌仔戲甚至連影子,一點傳承希望,都杳如黃鶴了……國家機器,以教育之名,讓鄉土子弟,離根離土。文化傳承,自然難上加難。

 

今天,要佔入學申請積分比率超過五成以上的學習歷程檔案,則是國家控制技術進入毛細管階段,想讓學生的靈魂從他律走向自律,從規訓走向美律。這種擴張,讓政治權力潛入學生靈魂領域,讓學生寸寸量之,時時反思,真是我們要的嗎? 這種學習歷程檔案體制,真不會讓學生疲累不堪,恍如置身地獄嗎? 教育不是政治的工具,大家恐怕得好好想想。

 

四、那塊無可解釋的巨岩依然存在

 

台灣課業壓力是非常沉重的。如依據天下雜誌,我們高中考科的總學分數高達104學分,而英國卻只有27學分。為了準備學測,指考或頂大的二階筆試,台灣高中生不可能放過那些考科的課堂學習。可是,同時他又要準備會佔入學申請總分一半以上的學習歷程檔案。課業很重,又得弄出神人級的專題研究或小論文來,這真是強人所難。

 

假如台灣這波強人所難的教改真成功, 學英美,學得很好。那真的好嗎?如果我們讀過 桑德爾《成功的反思》一書,恐怕就難以如此樂觀了。

 

在那個美律主義下,人要為自己的命運負責,人人都會得到自己應得的分。然而,這想法並「不會促進休戚與共的基礎,而是成了新霸權,輕蔑落敗者,壓迫勝出者。」落敗者活得很憋曲而羞辱的情況下,勝出者其實也不怎麼樣。

 

這些孩子雖然擁有社經優勢,出現憂鬱症、藥物濫用、焦慮症、身體症狀和不快樂的比例卻是全美青少年族群之冠。研究人員檢視所有社經階層的青少年,發現最苦惱的孩子多半來自富裕的家庭。

 

勝出者傷痕累累。闖關、拚搏的積習難改,以至於很難利用在學時間來善待自己,思考、探究和反省自己是誰? 過得好嗎? 快樂嗎? 他們不斷被學校、大學與職場篩選,而產生強烈的拚搏需求,汲汲表現與追求成就,最終成為「終生戰鬥營的茫然倖存者。」

 

除了繁忙課業要求之外,還壓迫學生做學習歷程檔案,侵蝕高中生活。這真的是我們要的嗎? 聯考時代,在錄取與落榜的泥淖中,忙一年就好。現在,號稱以學生為中心的教改,卻要他們整個三年都在升學地獄裡淬鍊,卡位、拚搏與闖關。

 

他們常年賣肝,肝不痛。其痛苦就是疲倦。教育部希望學生當神人,引領台灣從他律的規訓社會走向自主的美律社會。校長們希望他們完美到能夠成為任何一種形象、角色與功能,靈活多變,不具固定形狀,以創造高經濟效益。他們是預示台灣主權獨立時代的人,卻因不斷追求積極主動而疲勞委頓。因此筋疲力盡,也就不再有力量成為自己,或缺乏熱情來成為自己。

 

放過孩子吧! 他們已經忙到沒有時間。自從學習歷程檔案實施以來,高中生幾乎無不疲於奔命。有志於頂大的,平日除了上課之外,要再埋首苦幹六小時。假日又是十二、十八小時。補習、上頂大的預科課程或是自主學習等等。如果學習歷程課程是這樣玩的話,那倒不如燒掉好了。大家辛苦一年就好,不要高中三年都在搞升學軍備競賽。

 

上帝至少有安息日可休息。台灣的中學生卻沒有一天可以休息,只能永無止盡的當個「績效機器」,他人的或自己前途的(?)。在盜火者普羅米修斯的苦架上,神祇累了,老鷹累了。傷口也筋疲力竭的癒合了。那塊無可解釋的巨岩依然存在。

 

※作者為台中一中教師

 

關鍵字: 學習歷程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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