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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專欄:離開香港來到「新祖國」 心中五味雜陳

廖偉棠 2021年06月16日 07:00:00
如今,留下或離開,已成許多香港人內心艱難的問題。(湯森路透)

如今,留下或離開,已成許多香港人內心艱難的問題。(湯森路透)

留下是艱難的 走的也不易

 

香港蘋果日報日前的頭條,是一填空題:「我會留喺香港,繼續__」。像我這種2018年就離開香港的人看了,五味雜陳。

 

前不久在一次電台訪問中,關於移民抉擇,我口誤說了一句「金句」:「去或留,肝膽照應」。其實我把張國榮的名曲《有誰共鳴》裡「笑問誰,肝膽照應?」和「去或留,輕鬆對應」混為一談了。

 

雖然是心聲所致,但也的確哭笑不得,移民、或者說家庭遷徙,是人生重大問題,相當於重塑生活,哪能如歌詞那麼灑脫。

 

今年獲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和最佳導演提名的《夢想之地》,是韓裔美國移民二代鄭李爍(Lee Isaac Chung)回憶童年之作,代入其父母的篳路藍縷之艱難,可謂痛定思痛、甘苦自知的移民題材好片。裡面的韓國人一家從加州搬到阿肯色鄉下時也租住車屋——不過他們希望這車屋永遠固定在荒野上,不被暴風雨捲走,這跟《遊牧人生》裡多少被美化了的窮白人移動生活之瀟灑,不能同日而語。

 

《夢想之地》原名MINARI,是韓語「미나리」(水芹)的發音,電影裡它是一種遇水能活、既滿足韓國移民的胃口也滿足思鄉之情的草根植物,很明顯,鄭李爍拿它來隱喻自己的父輩、祖輩那種堅韌的紮根能力。我沒有吃過韓國水芹,倒是從水芹想到古人所謂的「逐水草而居」,韓國移民文化的能耐在於他們不逐水芹,而是隨身攜帶水芹種子,隨水賦形。

 

但即使這樣,他們的新生活仍然差點夭折——不是因為我們想當然以為的種族歧視問題(雖然電影中也有細節暗示種族之間的天然區隔)。他們改了基督教的名字:雅各和莫妮卡,也積極參與當地教會以求建立社區支援網絡,只是他們隨身攜帶的東方民族作風依然決定了他們的命運。

 

香港蘋果日報日前的頭條,給了一填空題:「我會留喺香港,繼續__」。(湯森路透)

 

據說韓國人是比中國還要強調儒家傳統的民族,當然把傳統的好壞都收下了。雅各對妻子莫妮卡的愛不容置疑,但這愛是專斷的,他堅持他的農場夢而遠離妻子信任的那個現代化的美國;同樣地他們對兩個孩子的愛也深重,但並不真正尊重孩子,就從兩人多次當著孩子大肆吵架乃至討論離婚也可見得。

 

在決定生存的水源問題上,雅各最終屈從了美國傳統:電影開頭他不甘高昂的費用拒絕了用尋水術(Dowsing),而是憑韓國農民的本能自己打井;井水乾涸後他只好用自來水灌溉,支付了更高昂的水費;最後還是貌似兒戲的尋水術士幫他找到持續水源——在這片荒蕪的、之前已經有一位本土拓荒者付出生命代價的土地上。因為尋水術的荒謬,反襯出實用主義者雅各這個屈從其實是極其無奈的。

 

不要忘記了,故事的時間背景是雷根時代,「美國夢」被大肆鼓吹但也開始露出馬腳的時代。而沒有明說的,我們可以推算出的是,雅各和莫妮卡離開之時的韓國,正好是全斗煥經由光州事件上台獨裁統治的黑暗時期。里根的任期和全斗煥的任期基本重合,兩者也都用經濟奇蹟來掩蓋國內矛盾,當然,全斗煥做得更極端。雅各和莫妮卡選擇離開韓國移民美國,應該也有樸素的「亂邦不居」的情緒在。

 

電影裡最神奇、也許是有意為之的,關於毀滅和延存的轉折點,恰恰都取決於更具韓國國民性的外婆順子的角色——這個莫妮卡他們無法離棄的老韓國。尹汝貞對這個角色的完美演繹,令她獲得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獎,在我們眼中這個獎當然也包含了對角色本身的隱喻的致敬。她前來照顧孫輩以便女兒女婿務工,但在孫子和孫女眼中她是身上有一股「韓國味」、言行粗俗的外國人。

 

更神奇的是孩子大衛心臟病的轉機,與老外婆的中風意外呼應,讓我想起楊德昌《一一》裡老人的死所帶來的救贖。當然,電影都沒有點破這層隱喻:老一輩的犧牲。我們也可以理性地理解為,外婆對孫兒的鍛鍊,而不是西方醫療的謹慎避險,令他的心臟轉趨正常。

 

與順子的角色呼應的,是窮白人鄰居保羅,一個相信神秘力量、不時背負十字架苦行的怪人——這使他有了介乎聖徒與巫師的雙重形象。他本應,或者說希望與雅各肝膽照應,雅各本能地以僱主的身分與他保持距離,但「神秘」的他與「世俗」的順子,成為真正改變雅各的力量。也許導演暗示的是,新居之地的信仰和故鄉的信仰之間若果形成張力,才能產生令人紮根的力量。

 

但這並非一部移民頌歌,不是什麼勵志的正能量電影。雅各和莫妮卡、甚至他的兒女們的美國夢是不一樣的美國夢,隨時處於崩裂邊緣。順子無意製造的一場火災,提醒了他們「共患難」才是移民的向心力,家庭被災難所強行凝聚,但未來如何呢?電影沒有答案。

 

有一個小細節,想來是比電影表面所寄寓的道理更心酸的。雅各夫婦在養雞場兼職,他們的工作是分辨小雞的雌雄,為什麼要分辨呢——有一天大衛看見養雞場的煙囪冒出一縷青煙,問爸爸這是什麼,雅各告訴他:這是被殺死的小公雞,因為它不能生育,肉也不好吃,沒有貢獻,「大衛,我們不要成為這樣的小公雞,對不對?」大衛點點頭。

 

移民拼搏的,其實也是為了不成為養雞場上空那一縷青煙。所以我們才會看見一個個移民家庭像雅各一家那樣拼了命工作,顯示自己對「新祖國」的存在價值。即便總有暴雨、烈火、意識形態爭鬥等等,一夕把你歸零。

 

「我會留喺香港,繼續__」如果有得選擇,我會把這條問題帶給三年前的我,好好想一個答案。

 

關鍵字: 香港 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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