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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募款箱就被塞進108萬 這就是當時朱高正的票房

郭文彬 2021年10月23日 08:27:00
朱高正是「台灣第一戰艦」?還是「第一運輸艦」?沒有人記得了吧?(圖片取自許長仁臉書)

朱高正是「台灣第一戰艦」?還是「第一運輸艦」?沒有人記得了吧?(圖片取自許長仁臉書)

聽說朱高正過世了,他是「台灣第一戰艦」?還是「第一運輸艦」?沒有人記得了吧?

 

這種時候,恩怨俱往,我不是史學家,蓋棺論定不是我的職責、更不是興趣。草草記錄幾件事,我和他的真實互動,算是這一天的註腳吧。

 

聽到朱高正這個名字,是在1986年立委及國代選舉,民進黨剛剛成立,他是提名的雲嘉南區立委候選人,某次因為某個理由,他帶群眾去包圍某個官署抗爭(細節忘了),覺得他很帶種。後來他以第一高票當選那個區的立委。

 

我那時候在黨外公政會當公報兼職編輯,後來轉為民進報,作為黨的機關刊物。看到這種年輕英雄(他當時36歲,德國博士)當然很崇拜。

 

之後,民進黨一次臨時全代會,補選缺額的中常委和中執委各一席,開票時,唱票員一路唸著「低溝靜一票」、被應該是支持他的黨員代表大罵:「是朱溝靜啦!幹XX!你才低溝!」唱票嚇了一跳,連忙回應抱歉抱歉並更改。

 

那次,當選的中常委是朱高正、中執委是陳水扁、唱票員是楊秋興(後來的高雄縣長)。從此,大概可以看出三個人當時在黨內的地位對比。

 

進入立法院之後,朱高正在立法院議事廳拔麥克風、跳上議事桌、用三字經跟老賊立委對駡…開了台灣朝野國會武鬥的先河。這個,很多媒體報導過,我就不重複了。

 

當時,因為剛剛建黨,中央黨部在江鵬堅主席的領導下,巡迴全國各縣市舉辦建黨說明會,爭取人民認同。(當然啦,募款也是很重要的目標之一)

 

某天在某縣市的某一場,當時普遍採用的流程,幾個人演講之後、全體參加來賓抱著募款箱,走到會場內群眾之間,邀請自由樂捐。

 

那個時代,會往募款箱裡投錢的民眾非常非常多,我就看過把身上所有現金都丟進去,然後很不好意思跟來賓說:「我拿一百元回來坐車好嗎?」

 

那一場,幾個來賓,好像有江鵬堅、許榮淑、費希平、謝長廷、洪奇昌等等(還有很多不記得了),他們抱著募款箱下台進入群眾之中巡迴。大概走了半小時,陸續回到台上,立刻開箱清點。

 

一般一箱裡面的捐款,大概都在兩三萬上下,朱高正的那一箱呢…60萬!銅板紙鈔塞到滿滿的,60萬耶!!抱一個箱子去走個幾十分鐘!

 

這就是當時的朱高正,什麼叫票房啊。(邱萬興補充,創紀錄那次是108萬!不過我看到的那次「只有」60幾萬)

 

對朱高正評價的轉變,開始於1987年上半年,國安三法的審議。

 

所謂國安三法,是因應即將解嚴所提出,用以替代戒嚴法中黨禁、報禁、集會遊行禁等,包括了國家安全法、集會遊行法和人民團體法。

 

這三個法案,在立法意旨部份都寫進所謂的四原則,我只記得有「不得主張共產主義」和「不得分裂國土」…總之,民進黨認為這四原則反民主、也有針對民進黨之嫌,大力反對,審議過程中,衝突了好多場。

 

在某個時間點,朱高正突然提出所謂「退三換一」,意思是,我們接受國民黨的國安三法立法,但是四原則中、要求一個接受我們主張而去掉。

 

他的論述是,民主政治是妥協的藝術,多數和少數意見要找出平衡點,我們選票大約四分之一,四原則要求改變一個合乎比例;而且一直抗爭,到最後還不是被國民黨多數暴力通過,我們一個主張也實現不了。

 

我當時在鄭南榕的時代週刊當記者,完全認同雜誌社強烈反對「退三換一」的見解,並且執筆寫了好幾篇評論,攻擊朱高正。

 

大概的立論是,民主政治是妥協的藝術沒錯,但是台灣是正常民主國家嗎?百分之八十幾從不改選的老賊立委,憑甚麼說自己是執政黨?四分之一選票有四分之一席位嗎?這個思考沒有意義。退三換一是自失立場,是承認惡法的合法性!

 

除了上面大綱,這麼多年,我還寫了什麼,已經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駡了他很多類似放水、投降、退卻、欺詐之類的。理想怎麼可以打折!24歲的我真心這樣想著。

 

經過退三換一,有一天,我到立法院的民進黨立委黨團研究室,找人要採訪。當時的民進黨立委,總共十二人,加上助理,全部擠在一間辦公室,就是群賢樓對面那排房子的二樓,好像就是現在的第十還是十一會議室那間。我進去,約好的立委還沒到,正隨便跟其他人聊天,朱高正進來了……

 

「你是誰?來這裏幹嘛?誰讓你進來的?」他的聲音很大,突然爆發,我嚇了一跳,囁囁嚅嚅回答:「我是自由時代的記者啊,我郭文彬,以前有給過委員您名片,我跟X委員有約……」

 

還沒講完,他咆哮打斷:「幹你娘!記者啥小!幹!自由時代是什麼臭雞掰!狗屁媒體!不要臉的下流東西!滾!你現在給我滾出去!」

 

「可是我是跟X委員……」

 

「幹你祖嬤!我咧幹破你家全家夥!叫你滾你還不滾是不是!要我把你打出去?」

 

旁邊一位立委(忘記是誰了,可是真心謝謝您)想打圓場,「高正啊,辦公室大家的,人家來找那個誰,你幹嘛這……」

 

「你給我惦惦!幹!沒你的事!給我閉嘴!」他轉向我,我已經驚嚇到只剩下機械化動作的功能,急忙收拾東西、揹著背包,快步走出辦公室,在他一直叫嚷的三字經伴奏之下。

 

我一直走到走廊盡頭,一路深呼吸,下樓梯,轉彎,眼淚、才滴下來……

 

1987年的11月,民進黨全國黨員代表大會在國賓飯店召開。

 

我被當時的黨中央秘書處的叔叔,帶進會場當工讀生,幫代表貴賓們倒茶發資料等等。雖然我那時是自由時代的記者,也還是台大學生,當然這樣安排也有點方便我偷聽會議內容就是了。

 

我在會場混著混著,看見我的老闆鄭南榕在會場一側走來走去,還一面發什麼文件。

 

「主席!程序問題!現在會場發文件的人是什麼身份?文件是黨中央給大家的嗎?馬上處理!不要拖延!不要想包庇!」朱高正態度強硬吼叫著地提出了質疑。

 

那個確實也不是黨內文書啦,是陳隆志教授寫的「台灣未來獨立的展望」小冊子,所以,會議主席(是姚嘉文主席還是江鵬堅我不記得了)裁定不准再發,工作人員把已經發的收回。

 

這樣就沒事了吧?我當時想。哈哈。

 

過了一陣子,會場某處突然傳來「啪」的很大一聲,然後整個混亂起來,「幹!乎死!讚乎死!」「銃三小啦,你們不要亂來喔!」

 

我老遠看見有人拿起椅子往下砸、有人翻桌、有人拉拉扯扯、有人對駡,也有人往地上踹踹踹…我趕快跑到混亂的中心點,心裡有著不祥的預感,果然,鄭南榕倒在地上,好幾個人在踢他。我順勢抱住剛打完好幾下的李文平(好像是當時的中評委還是雲林黨部評召),大叫「好了啦好了啦,打夠就好不要讓外面記者亂寫」,他好壯,二頭肌三頭肌和背肌都鼓鼓脹脹,幾乎抓不住。而旁邊的雲林縣黨部主委張豐吉還是一腳一腳往下踹…。

 

誰抓住誰、誰好言相勸、誰湊幹喇攪,打著打著,最後總算結束了。我渾渾噩噩跟著幾個工作人員把場地復原,沒注意到鄭南榕被誰扶走,一心只急著離開去看他。

 

不會死掉吧?打得好重耶。

 

幾個小時以後,我回到時代雜誌社,看到Nylon輕輕鬆鬆坐在自己辦公室裡,頭上包個紗網裹著一塊大大的紗布(那個時候很少看到用紗網這樣包的,一時之間竟然覺得頗有喜感),還抽著煙嚼著檳榔……

 

「Nylon桑,你沒事吧?」

 

「沒事,幹這什麼小傷緊張什麼啦你。欸欸,小郭,我是為了你才扁那個逼秧(我忘記他說這個詞還是哪個類似的)的喔,誰都不能欺負我的人啦,幹!」

 

這次,我很快就哭了,然後被鄭南榕趕去泡咖啡。

 

我心裡腹誹著:大哥啊,你知道一面咬著檳榔的紅紅的嘴,一面說幹小郭我是為了你,我感覺很驚悚嗎?

 

而且,你頭破成那樣,還可以抽煙吃檳榔嗎?

 

我事後看到報導,鄭南榕那一巴掌下去的時候,嘴裡說的是「我替台灣人打你」,其實心裡有點小小的失落…。

 

哈哈,開玩笑的啦當然,如果他在那個時間點說出「我替郭文彬被你欺負打你」,我大概會去撞牆撞成白痴吧。(好啦,我知道那場衝突其實根源於日積月累的路線對抗,上面寫的那些,只是年輕人管窺的有趣片段,分享。)

 

當時的民進黨,多次舉辦示威遊行,宣傳國會全面改選理念,1988年3月29日那一場,史稱「大湖山莊事件」,我在現場。

 

細節都忘記了,總之幾千名群眾在當天活動總指揮朱高正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從台北市區走到成功路五段(奇怪我為什麼一直記得是四段)、快到大湖派出所前,被警方用層層拒馬和鎮暴部隊擋住。

 

再過去的大湖山莊街,據說就是當年老賊立委和國代,被國民黨政府配發的別墅型房舍了,警方擋在那裡也算合乎邏輯。

 

警民一接觸,自然引發衝突,誰揮棍打人、誰丟石塊、誰拖誰去圍毆,混亂之中不記得細節了。(邱萬興哥補充說當時的組織部主任黃華被打很慘)我只記得,那天一直下雨,很冷,晚上那段路燈又暗,在碰撞斥罵的鼎沸人聲中,總指揮朱高正在指揮車上,連綿不絕的三字經……

 

但是他始終沒有下令全員衝鋒、或是化整為零流竄破壞(很多年以後才懂得這樣是對的),最後以群眾就地解散收場了。我一直躲在後面看、不敢(當時我是記者去採訪也不行)衝到第一線跟警察肉搏,但是還是對朱總指揮那樣「虎頭蛇尾」收場有點不滿意(你幹醮那麼爽然後叫大家回家是怎樣?)。

 

嘿,我那時才25歲,很多事情都記得啊。

 

後來因為這次街頭衝突,朱高正被以非法集會首謀(罪名忘記了,應該是那時代很流行的妨礙公務妨礙秩序吧)偵辦,由此開啟他後來的轉變……吧?(這是當年一般的分析,誰又理解誰的心呢)

 

好,最後一小段,520事件。

 

1988年520的農民抗議演變成大規模警民衝突,參雜我們大學生聲援被捕的小插曲,是那個年代很鮮明的記憶吧。

 

對我來說,被抓被打被拘禁(就是這個順序,他X的抓到人還一路毆打是違法的啦警察大哥),雖然是當天的偶然,卻也是那段歲月的必然!只是sooner or later , more or less…(靠扯遠了不是要講朱高正)好啦,我們凌晨一點多被鎮暴警察衝散,陸續被抓進城中分局(當時還沒有中正一)之後,事後聽說,幾位民進黨立委到場關心,也向警方爭取釋放人犯,過程中,朱高正被警察打。

 

我聽到這段還挺訝異,朱高正?他不是已經?,怎麼還會跑來聲援被壓迫的民主鬥士?(咳咳,被打到內傷頭昏很久會比較高估自己)人啊,也許從來也不是可以一刀切開的,好人、壞人,沒有楚河漢界……

 

好了,結論了。

 

台灣民主運動,一路以來,總有人遠途來會、有人風雨同行、有人分道揚鑣,幾十年來,都是如此。

 

我覺得,我們感謝曾經攜手並肩的片刻,寶愛我們共同憧憬的應許之地,這樣就好了。

 

誰對誰、誰和誰,做過或沒做過什麼,不重要的。

 

我這篇,只是想記載一些自己記憶中特殊的片段,無意臧否任何人。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喜樂哀愁,皆歸塵土。至於朱高正先生,一路好走吧,早登極樂,拋卻俗世得失,無傷無痛了。

 

PS:全文完之後猛然發現,開頭的典故忘記說明了。台灣第一戰艦,是誰給朱高正的封號啊?是民進週刊的吳祥輝嗎?而第一運輸艦,似乎是王聰松立委駡朱的?好像跟什麼政策爭議中,朱的立場被質疑是放水(又)?情移勢遷、成嶺成峰,也許沒有誰對錯吧?

 

革命是論件計酬的,托洛斯基說。(本文授權轉載自作者臉書

 

※作者曾任多位政治人物幕僚、總統府參議,曾任民主進步黨社會運動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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