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危殆生活》:「無家者」充當繞境臨時工 一路被辱罵

黃克先 2021年12月06日 07:00:00
公園裡無家者常見的零工中包括了「出陣頭」,工作的內容是充當全臺各地的廟宇遶境活動所需之陣頭的臨時人力。(資料照片/攝影:陳品佑)

公園裡無家者常見的零工中包括了「出陣頭」,工作的內容是充當全臺各地的廟宇遶境活動所需之陣頭的臨時人力。(資料照片/攝影:陳品佑)

跟著神明出陣頭

 

公園裡常見的零工中,包括了「出陣頭」,工作的內容是充當全臺各地的廟宇遶境活動所需之陣頭的臨時人力。在活動前幾週,公園裡就會有無家者熟識的叫工仔來招募並談好價錢。活動長度大多是從半天到一天,所做的工作不是一般觀察陣頭時會注意的較專業的工作—如舞弄七爺八爺或電音三太子、跳特殊的陣頭舞步、吹彈奏傳統民俗樂器、抬神轎 —相反的,他們多半做著簡單、呆板的勞力活,例如兩兩一排舉旗子、推載有器具的推車,或所謂的「假吹」、「假拉」樂器。領取每日從六百到一千不等的薪酬,外加餐點、毛巾、菸、檳榔、飲料、廟製衣帽等額外福利。

 

以往研究民間信仰的學者,都注意到臺灣社會走向現代的過程中,地方廟宇的生態受到巨大衝擊,尤其是都市化導致的島內遷移,農村勞動人口大量外移,這使得廟方例行運作的模式受到很大影響,財務上無法仰賴過住的丁口錢或在地人口奉獻的香油錢,因此,便轉向企業化經營,提供商品化的消災解厄服務。

 

舉行進香、造醮等大型活動所需的勞動力,也無法靠在地人口的自願參與,必須依靠跨地域的廟際交陪互挺,或是僱請職業技藝團體,無家者身為廉價勞動力補充了此類宗教活動中所需的參與。他們對延續這項逐漸被視為臺灣珍貴無形文化資產之廟會與藝陣的貢獻,卻鮮少被提及。

 

十月底的一天,為慶祝臺北市界邊緣一座寺廟成立三十週年慶而舉行遶境活動,我與另外幾位無家者在當天凌晨於公園集合,出發前叫我們工的領隊要我們排好,語帶威脅地說:「都跟我出過陣頭吧,知道我的個性……上班時間不可喝酒,喝水、飲料都可以,回來以後要怎麼喝隨便你,要是抓到你今天就吃自己……在公園要怎麼瘋是你家的事,出來做工就要頂真(tíng-tsin,指認真細心不馬虎)。」但他卻沒有交代工作內容。

 

到了現場,有人發旗子給我們,才知道要擔任醒獅團裡的旗手,但也沒人告知該怎麼舉,只有在遶境過程中不斷有人站出來罵:「是不會看旁邊,看人家怎麼舉!」「旗面要讓它張開啦,這樣也不會?」「對齊,站直啦!」「跟上,快一點!」甚至還有些辱人的語詞。「指導」的人包括叫工仔、外包勞動力的獅團人員、其他陣頭的少年仔、騎著機車前後穿梭的廟方人員、協助維持交通的警察,甚至連路旁看熱鬧的群眾都會出言指教。

 

舉旗的過程中,與我同列的大哥看著舞獅,對我讚嘆地說:「想去學那個舞龍舞獅,超讚的,那才是技術……你看他們拿的毛巾材質也比較好。」我想起前幾個月另一場出陣頭,我被分配到是假吹假拉的民俗樂團,事先同團的無家者即被告知,「一樣啊,做做樣子,不要真的拉……真拉你就搞破壞!」由於叫工仔跟樂團團長提到這次有大學教授一起被叫,我還特別被請到號稱「國寶級樂師」的團長前「交流」,我提到自己做研究是想要瞭解公園無家者的生活,所以跟來一起工作,但對他們而言,我來做這個工作更合理且可理解的解釋是對於民俗技藝的熱情,叫工仔告訴我,「我們臺灣的陣頭是很豐富的文化,學不完,叫師傅教你,他有出書喔。」拙於言詞又年邁的團長,接過我的二胡,跟我比劃了幾下,並簡要講述訣竅。

 

回到團中,仍有一位老師退休的專業樂師一直在注意我,看到我提二胡的姿勢不對,會耐心再講授一遍,並且熱情地說:「這位國寶大師發跡時……北管是其基礎,三代了,他什麼都會,不同陣頭的花樣都出得出來,看你要學什麼都可以。」在教我的同時,一旁公園與我熟識的金毛也跟著學,儘管樂師的目光一直沒有飄向他。

 

舉行進香、造醮等大型活動所需的勞動力,無法純靠在地人口的自願參與。(資料照片/攝影:陳沛妤)

 

長期招募無家者出陣頭的工頭往往與地方廟宇的管理委員會熟識,他們有領管委會的錢辦事,因此也必須向廟方負責。他們常在公園出沒,與這裡的無家者熟識,長期觀察下也有一套招募的標準。老林便告訴我,受僱的無家者要看起來「整齊清潔,你是跟著神明走噢」,說話的同時他直接指著不遠處柱旁的一位衣衫襤褸、長髮沒有整理的無家者說:「像他,常常來討工作也被我『打槍」』(phah-tshìng,即拒絕)」,接著直接告知對方「先去社會局整理整理再來說」。即使是簡單的舉旗工作,若「走得零零落落,走得不媠氣,也不好跟人交代」。出過陣頭後,我也詢問叫工仔為何在過程中不斷訓斥、監控,他們舉出一些之前經歷過的無家者工作實例告訴我,「這些流浪仔裡很多是『普攏拱的』」,講了也聽不懂,常我行我素搞得工作團隊因他而被拖累,甚至弄傷了隊友或損毀陣頭使用的重要工具,讓他們血本無歸,所以只好在出陣頭的過程中牢牢監督。

 

在民間信仰中,神明透過遶境活動降臨人間巡視,廣布神威以驅逐不潔之物、淨化境域的舉動,可視為神威靈力的展演;遶境活動本身所具有的整合人群的邏輯及實作的原則,背後帶有道德訓誨,因此亦有地方社會教化的功能。參與者既沐浴神恩也端正自己的行為,進香謁祖也有鞏固倫常之意。身為遶境陣頭裡的一員,為神威靈力展演之一環,無家者應有神兵神將的威風,故在宗教實作上,便被要求在外觀上需整齊、端正、有精神的「媠氣」。

 

當然,從世俗的角度來說,僱請無家者的廟方,希望錢花得值得,受雇者能盡責做好分內的事,因此會有上述的規定及約束。在這樣的考量下,做事人相對勤勞、可靠又年輕,不論就外觀或實作效果而言都勝過其他類型無家者,是叫陣頭的叫工仔的最愛,只是當做事人有穩定工作,多半看不上辛苦一整天、又是走路又被喊被罵,到頭來只能領到平均七、八百元的陣頭工作。對𨑨迌人而言,這樣的工資也是他們在順遂時瞧不上的。目前在公園,做陣頭工作的仍以艱苦人為多。只是,對於有些無家者而言,與眾神明共同參與廟會慶典,不單是個工作機會,還具有另一層靈性的意涵與價值。

 

「出聲才能消災解難」

 

公園發放物資的行動每天平均三次左右。若遇假日將更頻繁。我常會追上去詢問這些人發放的動機、頻率及感想,其中有不少人背後有宗教理念。有的是到龍山寺發願後回來還願;有些是受某些大師啟迪而經營如素食的自助餐廳、早餐店,有賣不掉的食物便拿來發送;還有的是持續在尋找機會渡化眾生的佛教徒,主動組織同事、朋友集資購買物資來公園發放。接下來的例子則是某佛教團體有組織的行動。

 

一個週六下午五點四十分,公園人群開始往東口移動,眼尖的K哥說「來了」。聽見那一端有廣播機播放著「南無阿彌陀佛」的梵音。一旁常來公園的黑哥告訴我:「你不餓,還是要拿,因為你不知道下一餐在哪,先拿就對。」我走去東南側,有七位身穿印有某佛教團體名稱背心的工作人員,巧妙地站在公園範圍外特定位置發放,保全在一旁觀看。七人的分工如下,工作人員一、二、三各站在素便當、仙草、防蚊液三項成堆物資後方協助無家者領取,四、五兩位站在領取路線上協助領取者右轉九十度的位置,六則站在領取完後右方舉著一面鑲有佛陀像的大旗,七則是顧播放梵音的音響,同時協助維持排隊秩序。有排隊者吆喝排在前面的人「不要再領第二次」,罵對方貪心。

 

我跟著排隊,領取物資時,遞發的工作人員雙眼看著我說「雙手合十」,領完三項物資,順著四比手勢的方向,領取者順勢轉回公園側,右側經過佛陀像的旗幟,這時又聽見四喊「禮佛喔,嘴唸南無阿彌陀佛喔!」我前方的大嬸唸得小聲或是未唸,就聽見五喊著「出聲,出聲才能消災解難」,舉著旗的六也從另一側附和「唸出來才有保庇,唸大聲點!」在這樣的空間安排以及人員任務的配置下,我觀察到雖然事前未排練,也不見得所有人都有相關信仰,但多半會按著發放物資的宗教團體所期待的方式走一圈。我也見到一位不知是耳朵有問題或刻意不拜佛像的老伯,在走回去的過程中被五翻白眼並碎唸,質疑他很奇怪,「求平安也不要」。這裡描寫的佛教團體布施物資的舉動,要求受施者一定的回應,以成全這項施放救濟的實作,例如不要貪心、聆聽梵音、禮佛、念佛等,希望受施的眾生在身體外顯及言語上展演虔敬。

 

模塑主體的連帶

 

從宗教團體與無家者相遇的活動中,可看到兩者所建立的連帶有一獨特性質,是不同於無家者自身、或其他幫助網絡與無家者建立的多數連帶,此即帶有模塑受助主體(modeling-subject ties)的特性:各宗教傳統自有其界定的神聖對象,而身為追隨該傳統的信者,即希望能棄絕舊有的俗我或俗法,用「正確」的方式生活,以更趨近神聖對象或使自身變得更神聖,成為與周圍俗世淤泥有所區別的模範。對於許多無家者而言,這樣的過程是被動且被迫的,他們並未在主觀上認同該宗教傳統的說法,接觸宗教團體的初始動機僅是功利或物質的誘因,因此與宗教團體建立連帶。而宗教團體又透過各種方式及策略—如口語命令、人身控制、威脅式說教、空間布置、人群區分、特定互動模式等 —希望影響無家者的宗教實作,進而形塑無家者成為被宗教團體期待的理想主體樣貌。在這過程中便令無家者感到處處受限、自尊受損。

 

宗教人士雖會運用宗教語彙來製造信者皆平等的表象,但互動過程中無家者顯然被視為未成熟或不完整的主體,不顧其顏面直接斥責、叫罵甚至控制其行為,以達成宗教團體的目的,明顯有特定一方對另一方進行支配或壓迫。雖然這經常是一般性的宗教規訓或勞動規範的主體化嘗試,但也看得出因為他們無家者的身分,而使這種主體化的嘗試更為劇烈且直接;或當主體化無法實現時,會產生獨特的汙名效果。在實際互動過程中,當宗教權威方遭遇無家者以非預期的方式回應時,便出現差別對待。

 

宗教人士雖會運用宗教語彙來製造信者皆平等的表象,但互動過程中無家者顯然被視為未成熟或不完整的主體。(資料照片/攝影:陳沛妤)

 

我們可以試想,今日這些活動的參與者若是一般信徒而非無家者,宗教人士是否還會用同樣斥責、威脅甚至侮辱的方式對待之?在宗教權威方與無家者的相遇下,不平等的支配關係不僅透過赤裸裸的具體力量展示,同時也動用了象徵層次的力量,讓該秩序被視為自然(naturalized)。這讓無家者遭受的差別對待,被歸因於無家者個人有瑕疵的道德及低劣能力(而非其他社會因素)的「正當」理由;如此一來,權威方運用象徵暴力再次確認了社會地位的階序。

 

再者,我們可看出遂行象徵暴力的手段是多樣的。最直接的是透過控制對方人身自由的強制行動,以命令式言語指揮對方,以羞辱性言語誘使主體自我責難或貧者相互指責,也有以物質利益的給予╱不給予,以及給予多少為手段。

※本文摘自《危殆生活:無家者的社會世界與幫助網絡》第五章-與宗教相遇:理想信者的形塑/春山出版/作者為國立臺灣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美國西北大學社會學系博士,研究議題涵蓋無家者、華人社會的宗教發展、政教關係、基督宗教,研究專長包括宗教社會學、都市底層研究、質性方法、微觀社會學。

關鍵字: 繞境 無家者 出陣頭



 

 

【上報徵稿】

 

上報歡迎各界投書,來稿請寄至editor@upmedia.mg,並請附上真實姓名、聯絡方式與職業身分簡介。

上報現在有其它社群囉,一起加入新聞不漏接!社群連結

 



回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