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跟化石燃料業者並肩捍衛骯髒致命的天然氣「橋接功能」──回應趙家緯博士

盧倩儀 2021年12月07日 00:02:00
作者質疑,政府持續用「天然氣是橋接能源」的話術拖延汰除化石燃料的時程。(圖片由中油提供)

作者質疑,政府持續用「天然氣是橋接能源」的話術拖延汰除化石燃料的時程。(圖片由中油提供)

趙家緯博士在「偏頗引用才是反科學,正視燃氣於淨零轉型的橋接功能」一文中指控我「偏頗引用」科學論文。我分四點回應如下:

 

一、趙文指我引述康乃爾科學家一手研究是「偏頗」:

 

趙文核心論點簡單來說是:「妳為什麼一定要引用A呢?我們還找到了B、C、D,都說燃氣沒有A說得那麼恐怖。」

 

A是康乃爾大學環境生態教授Robert Howarth,其論證天然氣不應被拿來當作橋接能源的“A Bridge to Nowhere”論文照google scholar統計已被其他學術著作引用364次;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英國衛報皆多次採訪或引述他的研究,而Howarth對於財團收買專家操弄科學的作法也十分熟悉。我在立法院經濟委員會發言一開始就言明:「我的研究領域是歐美國家的民主政治如何因為大財團的操弄而受到嚴重的扭曲傷害,導致氣候變遷與貧富差距兩者同時惡化。因為全球化的關係,這個傷害跟扭曲並不受國界限制,歐美財團的謊言也能傷害到台灣民主;台灣的『增氣』政策就是一個例子。」在這樣的關切下,引用熟悉財團操作手法的Howarth是再適合不過的了。

 

B與C不那麼適合被引述的原因由趙博士自己點出了:B是與化石燃料業者關係緊密(因此可能立場偏頗)的國際能源總署,C則是難免要為政府政策背書(因此也可能立場偏頗)的德國經濟能源部轄下機構:德國聯邦地球科學與自然資源研究院。

 

這麼一來,趙文所列舉的應引述著作只剩下D了。D是美國環保團體自然資源保護委員會(NRDC)一份標題為“Sailing to Nowhere: Liquefied Natural Gas is Not an Effective Climate Strategy” (「航向無處:液態天然氣不是有效率的氣候策略」)的報告。如同報告標題所示,該報告通篇所要表達的是天然氣溫室氣體排放太高,因此不適合在氣候對策中有任何角色,包括作為橋接能源。一如我在立法院的發言,該報告也明確反對繼續投資天然氣基礎建設,因為會將經濟生產鎖死在褐色軌道,妨礙脫碳進程。換言之,這份NRDC報告的立場與Howarth和我完全一致(反對增氣),與趙博士立場完全相反,趙博士卻利用這份報告來挺增氣政策並指控我未引用這份報告而引用Howarth就是「偏頗引用」,令人非常困惑。尤其這份NRDC報告本身亦引用Howarth兩次,且與我在立法院引用的是同一篇論文。趙博士引用該報告的一張圖,試圖藉此圖合理化增氣政策,然而報告內文對該圖的解釋卻是:如果我們還有100年可以慢慢減碳,那燃氣的確比燃煤好很多。但由於甲烷鎖熱能力太強且對氣候的影響是立即的,因此不應看100年而應看20年(關於使用不同時間長度計算排放的差別我在下文有詳細解釋)。如此一來,NRDC認為用20年的時間看,燃氣並不比燃煤好多少,且因IPCC報告已明確指出我們必須在20年內減排75%,這使得我們沒有餘裕再去拿天然氣橋接了。該報告接著指出增氣的碳排太高、對社會代價太大,因此應直接改為依賴再生能源而非拿天然氣作為橋接能源。

 

趙博士可能糾結於該圖呈現出天然氣的骯髒程度仍舊低於燃煤一些些,因此希望以此為證據來合理化增氣政策,然而NRDC的結論明確與趙博士所希望的相反。不同於Howarth著作,此報告並未詳細清楚說明研究方法,特別是其並未考量傳統天然氣與頁岩氣兩者不同的溫室氣體排放,因此即便有這張圖的存在,我依舊看不出應排除Howarth著作並引述NRDC報告但不提它的結論卻只不顧上下文地看一張圖的道理。

 

支持增氣政策以及三接工程的趙博士認為我應該把Howarth之研究排除在外不予引述的另一原因是他認為Howarth使用的標準太嚴、估算的甲烷逸散量太高。趙博士與我和絕大多數人一樣,我們都不是有能力對甲烷逸散及排放進行第一手測量與估算的科學家,我們都需要憑自己的判斷力去決定如何篩選取捨論點不同的科學知識。科學研究與發現要進入社會影響公共政策的制定要先經過一個介面,那是種種資訊戰、烏賊戰、拖延戰發生的地方。從香煙、石棉、殺蟲劑到化石燃料,財團總是自己先賺飽了才在再也賴不掉的情況下承認自己長期隱匿了真科學並且散佈了假科學。這些歷史上一再重複的財團操作模式是我個人閱讀不同論點科學研究時一個重要的背景參考資訊,而甲烷的逸散亦有同樣問題。不僅化石燃料業者長期低報自己的甲烷排放,科學家亦發現全球來自化石燃料業者的總體甲烷逸散長期被嚴重低估,包括美國環保署對油氣業者的甲烷排放算法亦被科學家指出較實際數值低了48%-76%。除此之外,極端氣候在全球肆虐的情況已經非常嚴重,人人都能透過媒體看到各地悲慘恐怖的景象,這使我難以苟同趙博士傾向應僅挑選標準較寬鬆的研究來引述之見解。事實上,全球暖化的幅度與速度已使得聯合國過往每一份報告中之樂觀情境假設皆未應驗,後來實際的發展總是應驗悲觀的情境假設。此種一再重複的模式又是另一個我在判斷一份科學研究的價值時的重要考量。

 

根據聯合國全球甲烷評估報告,全球每年有50萬人因人為甲烷排放所形成的臭氧而死亡。(湯森路透)

 

二、趙文指我所引用的聯合國全球甲烷評估報告其實並沒有說應該減氣或停止天然氣基礎建設,並指該報告建議政府只需檢測管線、回收甲烷、避免逸散、管理礦區就足夠了。

 

趙文對該報告的理解完全錯誤。「聯合國全球甲烷評估報告」明確指出,除非目前根本尚不存在的大規模碳移除技術能及時大躍進(除技術瓶頸外,因部份所謂的「創新」涉及碳排大國進入南方窮國進行土地掠奪而引發爭議,故該報告並不看好大規模有效碳移除技術能及時出現),否則天然氣基礎設施及燃氣的擴張將使地球增溫超過1.5° C。(“expansion of natural gas infrastructure and usage is incompatible with keeping warming to 1.5° C” (p.10).) 報告第89-91頁按不同路徑逐一解釋何以擴大使用天然氣或增建天然氣基礎設施將危害1.5° C目標,其中最嚴格的路徑甚至指出全球天然氣減幅須在2030年前達85%。如果採用折衷路徑估算,則全球天然氣在2030年以前須年減3%,亦即以2020年為基礎,全球天然氣使用須在2030年前減少三分之一,但是各國目前的使用趨勢卻很不幸地指向20%升幅。這是為什麼該報告強烈建議各國政府不要押寶緩不濟急的碳移除技術而應即刻採取激進的減氣政策。由於全球必須盡快減下來的天然氣量實在太大,因此不僅完全沒有空間讓各國增建新的天然氣基礎設施,甚至連既存運作中的天然氣基礎設施都必須降低使用、提早退役,而正在進行中的擴建計劃則應停止(p.91)。

 

趙文將該報告摘要中的某一個表格拿來當作整份報告的核心主張是嚴重誤解。該表格(“Targeted Measures”)針對的是各國政府現下立即可快速採取的低成本行動,而萬萬不是如趙博士所說,檢測一下管線、避免一下逸散便能輕鬆讓全球甲烷減量30%。這份報告指出,即便是在全球天然氣使用量大幅下降且各國不再增建基礎設施的情境裡,既存仍在運作的以及閒置荒廢的化石燃料基礎設施仍然日日夜夜排放著大量的甲烷。這是為什麼除了停止擴建天然氣基礎設施外,檢測管線、封堵逸散、管理礦場等措施都是必要的。

 

三、趙博士認為我在立法院列席時有關「經濟部引用我國溫室氣體排放量圓餅圖(甲烷只佔極小比例:1.7%)是一種誤導」的發言非常不妥。

 

趙博士指出他曾擔任國家溫室氣體排放清冊的審查委員,因此知道經濟部的國家溫室氣體已經考慮各種溫室氣體的百年平均暖化潛勢。我的確沒有這樣的資訊,而由於當天經濟部提供的資料亦未註明,因此我承認這部份有關「因為它的鎖熱效果,所以應要再乘以100左右」的發言因資訊不充分而的確不夠嚴謹。但我視當天經濟部的專題報告及後續答詢為嚴重誤導立委及人民的立場維持不變。圓餅圖有非常明顯的視覺效果,它一目瞭然地呈現出甲烷佔圓餅面積很小,因此立即傳達出「相對於二氧化碳,我國甲烷的問題很小」之意象。我一邊聽一邊擔心在座立委都被誤導而以為甲烷問題真的很小因此我們可以放心增氣。平面靜態的圓餅圖全然隱藏了不同溫室氣體的不同特性以及各自在減碳路徑中扮演的角色。甲烷會在近年成為全球首要減碳標的是因為它的鎖熱效力強,且在大氣中停留時間短。因為這兩個特徵,甲烷排放一減下來,地球增溫馬上獲得控制,而不會像二氧化碳一樣,即便今天停止排放了,幾百年前的二氧化碳仍然在大氣中,我們無法把已經在大氣中的二氧化碳抓回來。一位認真嚴肅對待氣候問題的官員一定會好好利用甲烷的特性聰明減碳,然而我看到的卻是一心要捍衛增氣政策的官員一再要立委看平面靜態且甲烷佔比只有1.7%的圓餅圖,這使台灣氣候能源政策的討論完全偏離癥結且與世界脫節,只能自顧自地沉浸在一切安好、無需擔心、繼續增氣並沒有問題的駝鳥式幻想中,對下一代極度不公平。

 

不僅從這個層面來看,官員一再用該圓餅圖來答覆立委對於全球減甲烷承諾的質詢是種誤導,就連趙博士所指出的該圖使用了百年平均暖化潛勢的事實也同樣顯示用1.7%來呈現甲烷在台灣溫室氣體的佔比確實是一種誤導。「百年平均暖化潛勢」的意思是把一單位排放到大氣中的甲烷平均攤放在100年的時間長度裡,再來計算它的鎖熱能力是一單位二氧化碳的多少倍。如果甲烷在大氣中的壽命與二氧化碳一模一樣,那麼無論我們是用5年、30年、或是100年計算,「甲烷鎖熱能力是二氧化碳的多少倍」這個問題的答案會是固定不變的。但實際上,甲烷在大氣中壽命只有10-12年,二氧化碳卻有數百年,因此當我們把甲烷平均攤放在100年的時間長度裡計算它鎖熱能力為二氧化碳的多少倍時,實際上形同是先嚴重低估前10年的甲烷影響,再高估後90年(即甲烷其實已經散光時)的甲烷影響。我們現在處在分秒必爭的氣候緊急狀態裡,利用百年的時間長度來計算甲烷的暖化潛勢(約為二氧化碳25倍)是嚴重低估氣候緊急狀態下甲烷的威脅;即便是用20年的時間長度來計算甲烷暖化潛勢(大約是二氧化碳105倍)都已經算是嚴重低估,因為地球目前的增溫已經來到1.2oC,我們能夠使力避免增溫超1.5oC的機會之窗其實已縮小到不到十年。這使得經濟部依百年平均暖化潛勢所畫的甲烷排放僅佔1.7%的圓餅圖完全失真,對於氣候緊急狀態下該採取的氣候行動失去參考價值。

 

國際間對甲烷高度矚目是近一兩年的事。面對再多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的新科學發現、研究證據、聯合國報告以及國際協定,政府仍舊不動如山以不變應萬變地選擇忠心耿耿擁抱財團版科學,持續用「天然氣是橋接能源」的話術拖延汰除化石燃料的時程。化石燃料業者已經欠這個世界太多了;如果不是半世紀來化石燃料業者持續不斷透過智庫、學者、媒體撒下一個又一個致命的漫天大謊(也因此使其成為今日各地氣候訴訟的常任被告),全球早已在幾十年前就採取行動逐步脫碳了,世人今天亦根本不會陷在氣候緊急狀態裡。在每年已有500多萬人因極端氣候而死的今天,政府這種「我們還有權利再多用十幾年化石燃料」的態度好似在說那些已因極端氣候而已死及將死的人死的剛好。正如盧其宏博士近日指出,以不設上限的電力需求來決定電力供給的能源政策決策方式早已走到了盡頭。與其把國家資源用在為骯髒的天然氣擦脂抹粉,政府不如盡快擬定出一套以供定需的能源政策。

 

四、趙文指「燃氣取代燃煤,減碳降空污為科學共識」

 

減煤理所當然,無需討論。然而增氣非但無法降空污,反而會使空污更加惡化。根據汪中和教授的解釋,甲烷經過陽光照射會與其他污染物(一氧化碳、揮發性有機物、氮氧化物)結合,形成臭氧。根據聯合國全球甲烷評估報告,全球每年有50萬人因人為甲烷排放所形成的臭氧而死亡。每減排100萬噸甲烷,就能降低4,000人因氣喘發作而跑急診,並避免1,430人死亡,其中740人原本會因呼吸道疾病死亡、690人原本會因心血管疾病死亡。台灣目前的臭氧空污已經極其嚴重。根據台灣健康空氣行動聯盟全台2020年臭氧報告,潮州、屏東及林園一年有超過200天臭氧濃度嚴重超標,而北台灣77個測站中也有33處惡化。增氣政策下,當2025年燃氣佔比提高到50%時,台灣的空污將會嚴重到什麼程度?

 

站在已然增溫1.2oC的地球,看著貪得無厭的政客財團不斷翻新的漂綠手法,聽著聯合國所宣佈世紀末將升到2.7oC的消息,想著對下一代1.5oC的承諾。我們真的到了這個時候還應該與化石燃料業者並肩捍衛骯髒致命的天然氣的所謂「橋接功能」嗎?

 

※作者為中研院歐美所副研究員

 

關鍵字: 燃氣發電 橋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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