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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報人物】不緘其口 中國異議人士長平流亡歲月

陳怡杰 2017年04月02日 09:30:00
2009年在廣州工作的長平。(長平提供)

2009年在廣州工作的長平。(長平提供)

他的諤諤直言,換得2千多個日子以來,只能在相距8千公里的迢遙異鄉,遠遠望著故里的父母、弟妹,徒自悲傷

 

華人首名CJFE國際新聞自由獎得主

 

3個月前,「加拿大記者言論自由協會」(Canadian Journalists for Free Expression, CJFE)首次將「國際新聞自由獎」(International Press Freedom Award)頒予華人,獲獎者長平(本名張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2008年起發表數篇農村政策、西藏問題、地方貪汙案等調查文章,一再觸動當局敏感神經,2010年被禁止在中國任何媒體發表文稿,隔年他轉戰香港創辦時政雜誌《陽光時務》,運營半年拿了「亞洲出版協會」四項新聞獎,但不久香港政府就拒絕發給工作簽證,他隨後以「訪問作家」身份流亡德國至今。

 

2016年長平CJFE「國際新聞自由獎」得獎演說

 

2016年3月,中國媒體人賈葭「突然」失蹤,長平在《德國之聲》專欄發文《賈葭失蹤,睜眼之罪》,評述賈葭失蹤案與當時一封《要求習近平同志辭去黨和國家領導職務》公開信有關,文章一出波及長平四川老家親人,父親、2個弟弟1個妹妹都被以「掃墓祭祖火苗涉嫌引發山林火災」原因,遭當地派出所傳喚約談,當時曾讓長平擔心得投書《紐約時報》撰文「我為何拒絕與中國政府交易」(Targeting Beyond China)呼籲國際輿論關注。

 

2003年至2004年,長平赴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任訪問學者。(長平提供)

 

「那是我最後1次與家人聯繫」,長平近日接受《上報》越洋專訪,對至親遭「騷擾」過程歷歷在目,「員警曾短暫釋放大弟,欺騙他『只要與長平取得聯繫,就立即釋放被拘押的二弟』。但當大弟費盡思量終於與我聯繫,欲折返回去領二弟出來時,卻被更高級別國安人員帶走。」長平口氣憂心,「目前我仍不太瞭解他們狀況,我為此歉疚和難過,不願意他們因為跟我有聯繫成為人質。」

 

流亡緣始

 

流亡他國6年,長平第1次意識到「不能再回中國」是2011年初,「當時突尼西亞爆發『茉莉花革命』,有人在網上發帖號召全國各地擇日集會抗議,當局很緊張,開始抓捕大量異議知識份子、藝術家和維權律師。」當時人在香港浸會大學任訪問學者的長平,被人警告不要回去,「有個週末我去法國參加文化活動,員警『剛好』去調查我的家人,我明確感受不能再回中國。」

 

結束香港浸會大學訪問學者職務,長平滯留香港參與創辦《陽光時務》出任主編、同時申請工作簽證,「香港政府百般拖延,另一直催我回中國」,在馬來西亞、印尼和柬埔寨漂泊一小段時間後,長平重新聯繫先前已邀請他的德國「伯爾基金會」(德國知名智庫,以德國作家海因里希伯爾命名),「當時本想繼續留在香港辦雜誌,對於前往德國躊躇猶豫,但簽證遲沒消息,我走投無路,終於從德國駐金邊(柬埔寨首都)大使館拿到簽證。」

 

2011年流亡德國後,長平(右1)與當地學界交流頻繁,圖為在柏林參與研討會。(長平提供)

 

近幾年,長平幫過不少國際媒體寫專欄,仍難免受制中國因素影響,如2015年港媒《南華早報》事件。

 

馬雲入主,專欄告停

 

「早在馬雲收購《南華早報》消息公佈前,評論版編輯總編輯已分別來信,稱因資源、版面調整,專欄自此停止合作。」長平發現幾位長期批評北京的作家專欄也都同時被停,不僅如此,馬雲在收購案完成的香港年會發言更讓長平氣結,「馬雲在年會稱,大家都知道達賴喇嘛、法輪功在中國遭遇,但東方人最厲害的智慧就是『看見了假裝看不見』,我認為這些發言是對《南華早報》編輯、記者,以及整個東方新聞界的侮辱。」

 

馬雲稱「視而不見」是東方人的智慧(影片20分45秒開始)

 

對「媒體」的求真想像,或許可以從他待了4年(1998~2002)的《南方周末》看出端倪,仿如台灣近年出現不少調查性媒體,廣州周報《南方周末》當年也匯聚不少有理想的年輕記者,「《南方周末》作為一種歷史現象,是多種因素合力作用的結果。」

 

媒體理想國《南方周末》

 

長平解釋,上世紀八O年代以後,很多中國人開始期待社會更公正合理、開放文明,也同步意識「媒體」對形塑開放社會的重要角色。「但那時多數中國媒體仍很體制化,有理想的記者沒有出路,而《南方周末》在觀念、職業技能和市場方面都走得很前面,這些記者有的直接轉職投奔,有的記者就算沒親身加入,也給《南方周末》強力支援。」他把當時景況稱為「全國記者同辦1份報紙」。

 

任《南方周末》新聞部主任期間,長平很強調媒體「獨立性」,尤其好用人類學、社會學方法記錄中國社會轉型(如紀錄期長達10年的《這兒與那兒:中國轉型期基層調查》),同時學習外媒調查報導的處理手法。

 

當時,重慶市公安局長文強(後被薄熙來槍斃)辦了中國黑道悍匪張君,多數媒體盡做張君犯案過往回顧,想把官方「破關」的拘捕效應堆高,長平卻主導《南方周末》做反思性調查《張君案檢討 - 一個極端暴力集團的成長》,認為「張君」人物養成攸關農村政策未盡完善、農村青年沒有出路等問題,震怒地方政府、中共中央宣傳部,打擊《南方周末》做顛覆性報復,長平與江藝平、錢鋼等同仁也因此離開《南方周末》。

 

長平2001年在《南方周末》操作的調查報導《張君案檢討 - 一個極端暴力集團的成長》震怒當局,他也因此離開《南方周末》。(長平提供)

 

中國人的政治覺悟

 

做這類調查性報導,其實與一般中國人自小到大的「政治覺悟」違背,長平亦然。1997年他還在《成都商報》任編輯部主任時,碰上鄧小平逝世,第一件事告訴自己就是「這新聞不能亂搞」,「當時副總編輯成功搶到材料讓《成都商報》成為第1家報導鄧小平逝世的四川報紙,我還沾沾自喜。之後看了別家媒體,才發現引以為傲的欣喜,只是奴才的心思。」

 

長平以自身經歷的真實故事闡述何謂「中國人的政治覺悟」。

 

「以前看過1場兒童繪畫比賽,題目『我和媽媽』,朋友女兒剛好參賽,要我幫忙上網投票。」長平朋友女兒童趣盎然畫了寶寶趴在母親背上玩,票數只得中下,長平好奇點擊票數第1名作品,竟是幅畫著「北京天安門伸出兩隻大胳膊,左右摟抱香港、澳門。」

 

「那作者才5歲。」長平匪夷所思,「主辦者不是宣傳部門,也非學校等正式組織,只是民間繪畫班,比賽時程不是7月1號(中共建黨紀念日),評分者更無體制內人士,僅是孩子父母、親友與一般大眾,但卻出現這樣把『祖國』喻為母親的濫俗宣傳,從票數觀察,輿論更認為這畫立意高遠。」

 

2015年長平至挪威第2知名大學「卑爾根大學」(Universitetet i Bergen)發表演說。(長平提供)

 

拋棄政治覺悟代價匪淺

 

長平稱,他將「政治覺悟」涵括兩類,「一是相信當局種種宣傳,就像那幅兒童畫;一是『不相信但害怕犯錯誤』。」「我是八九(1989, 六四天安門事件當年)一代,那代人大多對當局不滿,但是經歷過鎮壓不敢說出來。我後續轉做調查報導,是相信可依此推動中國社會進步,即便無法推動社會進步,身為人也應該繼續做正確的事情。」長平稱,像當年《南方周末》那樣拋棄「政治覺悟」的媒體並不多見,它也為此付出沉痛代價,引來宣傳部分長達十多年的不斷打壓,長平不少同事都遭到程度不一的報復對待。

 

離開《南方周末》多年,長平近日發現它已變調為黨的喉舌尤其可惜,「《南方周末》長年提倡司法獨立,多次發文力挺香港司法獨立,但2017年2月竟發表文章稱香港某樁獨立司法判決是『法治的惡例』,更鼓吹解決公職人員中國認同與香港認同問題。」

 

觀察媒體多年,對社群時代來臨,曾在專欄談論「實名制vs.匿名制」、「反智主義」等問題的長平,對「網路」能否影響中國民主化並不樂觀,相反的,他認為「網路」可能反成為中國運籌帷幄民心的工具。

 

2013年長平前往法國「巴黎第二大學」(Panthéon-Assas)交流時政雜誌運營經驗。(長平提供)

 

網路民主在中國的質變

 

「在『阿拉伯革命』、『佔領華爾街』等案例中,最讚賞社交媒體的研究者,都把『網路』功能定義為『可方便動員人們上街』。但同樣故事拉到中國來,卻反被改寫成『以上網替代上街』,我的意思是,中國人民憤怒了,就上網去發洩,和網管鬥智鬥勇,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不和諧的言論刪得一乾二淨,生活一切如常。」

 

長平認為,「網路」雖為民眾提供言論平臺,但統治者更有資源對它進行精細控制。「不說中國網路公司,即便微軟、Facebook等也與北京合作,無論他們有多漂亮的藉口,客觀上都説明中國政府進行網路控制。」但為何微博、微信等個人社交媒體受到嚴格監控,中國仍有數億用戶,長平說「這是『羊群效應』。」

 

羊群效應

 

「為什麼羊群不怕狼監控?因為羊群一方面明白狼的監控無所不在、無可遁逃,一方面羊群也樂於『被監控』,讓狼看看自己沒有二心,這對羊群自身而言似乎更保安全。但羊群不知道的是,狼最喜歡吃的,可能就是溫順可欺的羊。」

 

對中國媒體時常鼓吹「用自由換一點安全」說法,長平認為毫無理律,「眼光拉長遠看,自由是安全的保障。所謂『用自由換安全』,等於把自己交到綁匪手裡。況言之,這只是虛假命題,因為多數中國人民沒有選擇的自由,更別說反過來選擇『以安全換自由』(類似美國持槍權爭論)。多數中國人民處境是『既不自由,也不安全』。」

 

2015年長平被作為流亡人士圖像在「漢堡民族學博物館」(Museum für Völkerkunde Hamburg)牆上展了一年。(長平提供)

 

中國匱乏論

 

看著中國經濟體規模日趨強盛,長平語氣盡顯慨歎,「如今的中國究竟還缺少什麼?沒有自由,什麼都缺。沒有無毒奶粉,沒有無污染空氣,沒有創造力,沒有正義感,沒有責任心,沒有獨立思想,更沒有辨別是非能力——有人說現在中國什麼都不缺,會有說出這樣話的人存在,我一點都不奇怪。」

 

「中國的前途是人類命運一部分,不單由北京決定,也需視中國人民及國際社會對權力壓迫的反應。如果大家都覺得『昧著良心做生意』理所當然,不僅中國沒前途,全人類都沒希望。」

 

撰文:陳怡杰 部分影像提供:長平

 

【延伸閱讀】面對中國誘惑 長平:與魔鬼交易正在困擾全世界

 

2005年長平上海留影。(長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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