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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國湧專欄:還要多少人為沒到來的自由中國獻祭

傅國湧 2017年09月02日 00:00:00
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一代又一代的自願犧牲者如同十二月黨人一樣,都是以自己的生命為一個尚未到來的自由中國獻祭。(湯森路透)

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一代又一代的自願犧牲者如同十二月黨人一樣,都是以自己的生命為一個尚未到來的自由中國獻祭。(湯森路透)

2017年8月,我第一次踏上俄羅斯的土地,去尋找普希金、托爾斯泰、杜斯托也夫斯基他們的故鄉,此時距十月革命已整整一百年,離蘇維埃帝國瓦解已26年,而這場革命帶給中華民族的痛苦不知何處才是盡頭。

 

布爾什維克追求的烏托邦以千萬人頭落地、流血遍野為代價,震爍一時的十月革命給俄羅斯、給人類留下的並非正面遺產,俄國史上真正值得永久追念的是十二月黨人。在沙俄帝國幽暗的長夜裡,他們高貴的靈魂為祖國的苦難而焦慮不安。

 

1825年12月14日,在彼得堡城被白雪覆蓋的那個早晨,他們毅然發難,以頭顱去撞地獄之門,為此承擔絞刑、苦役的命運。雖然,專制的銅牆鐵壁沒有被撼動,他們的肉身從此要在苦難中掙扎,但他們在反抗專制、追求自由的行動中所顯示出的風範,卻成為俄國史上最動人的精神資源。

 

在西伯利亞的漫漫風雪之中,倖存者和那些寧願捨棄榮華而追隨他們的妻子,由此成為俄國也是整個人類文明史上最有力量的雕像,他們的失敗也成全了他們的光榮。

 

普希金是十二月黨人的朋友,也是那一代俄國知識人的歌者,可以說,他的《自由頌》、《致大海》等詩篇代表了他們的心聲—

再見吧,自由的元素!

最後一次了,在我眼前

你的藍色的浪頭翻滾起伏,

你的驕傲的美閃爍壯觀。

……

我全心渴望的國度呀,大海!

多麼常常的,在你的岸上

我靜靜地,迷惘地徘徊,

苦思著我那珍愛的願望。

……

世界空虛了……哦,海洋,

現在你還能把我帶到哪裡?

到處,人們的命運都是一樣:

哪裡有幸福,必有教育

或暴君看守得非常嚴密。

 

再見吧,大海!你壯觀的美色

將永遠不會被我遺忘;

我將久久地,久久地聽著

你在黃昏時分的轟響。

……

這是詩人查良錚漢譯《致大海》中的詩句,在曉波的骨灰拋入大海之後,大海對於中國,對於我而言都有了特別的意義,大海從此不僅僅是自然的大海,每一個浪濤都卷起歷史的浪花,每一次漲潮都帶著歷史的憤怒,每一次退潮都是歷史深長的歎息……

 

此刻再讀普希金的《致大海》,想到的是近200年前雖敗猶榮的十二月黨人,想到的是懷著「未來的自由中國在民間」之志而逝的曉波,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十二月黨人」,早在1989年春天到來之前,他就明明白白地說出了:「暴政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對暴政的屈服、沉默和讚美。」

 

(《在地獄的入口處—對馬克思主義的再檢討》自序,原載《解放月報》1989年4月號)他認為,「當中國人一味怨恨專制者時,更應該怨恨自己,如果不是中國人過於怯懦和愚昧,怎麼能使當代中國的專制者如此肆無忌憚,如此把不講理當作真理。」所以,他相信,「抱怨永遠一無所成。」

 

這次踏上聖彼德堡的土地,我最想看的地方其實就是十二月黨人廣場,因為十二月黨人的形象已深埋在我的心底,我不大看重歷史上的成功者,那些因成功而享受榮華富貴的人們,與那些因追求理想失敗而承受沉重代價的人,在我眼中的分量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大約1990年冬天,我幽禁在溫州黃龍山的歲月,讀到印度聖雄甘地的一句話:

「純潔的人們的自願犧牲,是對傲慢的暴政的最強有力的回答,而這種傲慢的暴政是上帝和人類所不容的。」

在此後漫長的時光中這句話常常穿過時間和空間安慰我,毫無疑問,十二月黨人就是這樣的自願犧牲者,自1898年譚嗣同以頭顱和熱血為這個民族的未來獻祭以來,包括陳天華、秋瑾、徐錫麟、宋教仁那一輩,包括林昭、顧准、張中曉,也包括曉波,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一代又一代的自願犧牲者如同十二月黨人一樣,都是以自己的生命為一個尚未到來的自由中國獻祭。肉身的犧牲成全的是靈魂的自由與聖潔,在他們的旗幟上最激動人心的詞只有一個,就是神聖的「自由」。普希金在《自由頌》中所歌唱的—

要想看到帝王的頭上

沒有人民的痛苦壓積,

那只有當神聖的自由

和強大的法理結合在一起;

只有當法理以堅強的盾

保護一切人,它的利劍

被忠實的公民的手緊握,

揮過平等的頭上,毫無情面;

 

只有當正義的手把罪惡

從它的高位向下揮擊,

這只手啊,它不肯為了貪婪

或者畏懼,而稍稍姑息。

當權者啊!是法理,不是上天

給了你們冠冕和皇位,

你們雖然高居於人民之上,

但該受永恆的法理支配。

這些歌聲在20世紀60年代林昭的心中激起過迴響,無論是她在北大被打成「右派」之後書寫的《海鷗—不自由毋寧死》、《普羅米修士受難的一日》,還是在上海提籃橋監獄寫下的那些詩篇,都流淌著《自由頌》一樣鮮紅的血液,她生前在獄中時,曾想把自己的詩集命名為《自由頌》。

 

自由,自由,這個長期被少數人奴役的古老民族與自由隔絕得太久太久,不說遠的,就說120年來,一代又一代的犧牲,我們離自由仍如此遙遠。但只要歷史的深處十二月黨人的典範猶存,人類就無須沮喪,苦難不是為了咒詛,而是為了祝福,為了將自由帶給所有的人,包括那些阻擋自由的施暴者,他們如今也同樣是不自由的人兒。

 

與免於恐懼的自由同樣重要的是免於愚昧的自由,擺脫愚昧和恐懼狀態,就是通往自由的開始。雖然,十二月黨人廣場上最為奪目的是彼得大帝的青銅雕塑,而在我心中回蕩的卻是十二月黨人在絞刑架上和在西伯利亞風雪中的形象,唯有他們配得上普希金的這些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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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字: 劉曉波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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