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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國湧專欄:路在何方—深切懷念中共黨史專家何方

傅國湧 2017年10月22日 00:05:00
何方生前曾提出—他們當初懷抱為自由民主的理想而投身革命,最後不僅這個理想漸漸被淡忘了,而且越奮鬥,離民主、自由、平等、博愛越遠,甚至走向了對立面...難道這些問題不值得認真地反思?(湯森路透)

何方生前曾提出—他們當初懷抱為自由民主的理想而投身革命,最後不僅這個理想漸漸被淡忘了,而且越奮鬥,離民主、自由、平等、博愛越遠,甚至走向了對立面...難道這些問題不值得認真地反思?(湯森路透)

9月下旬,我打電話到何方先生家,想寄本書給他們,電話是宋以敏阿姨接的,她說何先生出去曬太陽了,多年不見了,問我何時會去北京。我說過兩天就去京,但不知落腳在哪家賓館,不確定能不能去看望他們,書還是先寄走。

 

9月23日,我在北京,知道次日住在京郊,離他們家所在的萬科城市花園不遠,我打電話給宋阿姨,說晚上去看他們,她馬上說要請我出去吃好吃的。我說吃了晚飯去,還約了丁東老師一起在他們家見面。
 

24日晚上,我到時,何先生正在泡腳。我見他精神頗佳,還記得12年前我們在西湖邊的見面,甚至記得1936年西安事變後他們一班同學作弄憲兵的往事。我在沙發上坐下後,宋阿姨遞給我一本書,還有一個大信封。書是李銳老先生的《李銳期頤集》,原來是23日我打電話後,正好何方先生和宋阿姨要請李銳先生和杜導正先生吃飯,他們知道我第二天要來,就為我要了一本簽名本,扉頁有101歲的李老以略微顫抖的手題的簽,他們年事已高,仍如此細心,令我感動。

 

大信封裡是何方先生最後想要完成的一本共和國外交史方面的書稿,有目錄(共7篇,加6個附錄),卷首語和已經完成的二篇列印稿。他生命的最後時光都放在這本書上,在宋阿姨住房外的陽臺小桌子上,我看到了他寫的不少手稿,估計還沒有整理出來。夜色暗淡,我沒有細看內容。

 

其實,我與何方先生相識不過12年多,第一次見面是在2005年8月,《黨史筆記》出版之後。我先已讀到這本有分量的沉甸甸的大書,但不是原書,只是從朋友那裡輾轉看到的影本。

 

他是1922年生人,少年時去了延安,以後成為張聞天的重要助手,在中國駐蘇聯大使館和外交部工作,也因此在1959年就厄運降臨,經歷了大饑荒、「文革」帶給他的創傷。他最後在中國社科院日本研究所所長、中國國際問題研究中心副總幹事任上退下來的,在國際研究上有重要建樹,提出了當今世界正處於「和平與發展時代「的理論判斷。

 

晚年他住在京郊,開始反思自己走過的道路,並反思遵義會議到延安整風—中共黨史上被搞得撲朔迷離的那一段。他為還原黨史、外交史真相,耗費暮年光陰,並在邢小群老師的幫助下,完成了個人史《從延安一路走來的反思》,這些著作的陸續問世為他在民間和思想界贏得了聲望,章詒和、資中筠、丁東等先生都很推崇他。

 

我們第一次見面即是在他住的萬科城市花園一樓,何先生送了我一套原版的《黨史筆記》。我回家又讀了一遍,當時我正好給《鳳凰週刊》的「三地書「欄目寫專欄,就寫了一篇評論《何方:顛覆了「中共黨史編撰學「》。不久他們南下杭州,住在西湖邊的望湖飯店,約我見面。一見面,他就用臨潼口音對我說,你的文章給我惹了麻煩。我吃了一驚,他才解釋說,因為很多人讀到這篇小文向他索書,而他手頭已沒有書了。

 

從那時起,我們陸續有通信,每次他有了新作都會寄來列印稿,有新書出版也必寄我一份。12年來,他贈我的書已有厚厚一摞,有的書既有自印本,也有公開出版的,有的既有平裝版,又有精裝本,列印稿也不少,上面都有何先生的簽名。大約2011年下半年,何先生89歲生日前夕,北京有師友來電希望我去一趟,當時我正好在西安,轉道北京去看望何先生,並提前錄了一個視頻,談了我對何先生的認識。因隨後的生日聚會我路遠不便參加。

 

這次聚會於10月19日在他家舉行,與會的有資中筠、蕭揚、錢理群、楊繼繩、馬立誠、丁東、邢小群、崔衛平、雷頤、吳思等十來個人。正是這次聚會,楊繼繩先生提出了「何方之問」,即何方先生在自述前言中提出的—他們當初懷抱為自由民主的理想而投身革命,最後不僅這個理想漸漸被淡忘了,而且越奮鬥離民主、自由、平等、博愛越遠,甚至走向了對立面,他追問是當年的理想選錯了,還是後來背叛了當年的理想,這些全人類共同的理想是不分資產階級還是無產階級的,難道這些問題不值得認真地反思?

 

當然,同樣的問題,1915年生的顧准在1974年,1920年生的許良英先生在1980年代、1923年生的李慎之先生在1999年寫下《風雨蒼黃五十年》時都已觸及。他們大致上算是同一代人。

 

2012年9月,我和一位朋友相約一同去何先生家,兩位老人執意要找一個好飯店款待我們,那是他們曾吃過的一家飯館,他們覺得菜好。午餐後,我們想讓何先生休息,他不肯,一定要坐在沙發上聽我們聊天,時不時還會接幾句。我特別記得那天他還背誦了小時候讀的地理課本和國語課本。我們說他記憶力好,他說自己只念到初中,就那些課本,所以牢牢地記住了。當時,我們大約說起了民國課本。別後不久,我就收到宋阿姨寫來的一封信。

 

國湧:

 

很感謝你專程來我們家,還呆了那麼長的時間。何方從你們的談話中得到新知識,受到新啟發,前天又從共識網上看到你發出寫他的文章,他很是高興。…

 

他去年9月摔了後腦勺,一年來寫東西很少。附件裡的第一篇是新作,這是一年來寫得最快的一篇,吳思已經決定在《炎黃春秋》上發表。第二篇是摔傷百天后應社科院要求寫的(大概只能存檔,不會發表),花了一個月完成。他正在寫《對共和國前期外交的反思》,寫好的緒論已發表在《何方雜談》裡,之後只完成一章(《炎黃春秋》已登,附件裡是未經刪改的文本)。希望他以後進程能快一些。

                                         

宋以敏

 

在這之後,我寫信請教基辛格《論中國》有關鄧小平在外交上的12字方針。宋阿姨9月29日回信說:

 

按我們的理解,鄧在韜光養晦等24字方針之外並無另外的12字方針。情況是這樣的:24字並非一次就完整地提出來。第一次是在蘇聯「八一九「未遂政變後,當時李鵬…表示,蘇聯不行了,得由中國扛起社會主義大旗。楊尚昆向鄧反映這個意見後,鄧當即提出12字,大概是「冷靜觀察,沉著應付,韜光養晦「。一開始這12字傳達範圍不大。後來鄧又加了「決不當頭,善於守拙「兩句。「有所作為「是他在其他場合提的。後來外事部門把各次提的捏在一起,弄成24字,並把原來只針對蘇聯變化擴為適用於整個對外策略。記得當年「八一九「政變一發生,中央認為形勢大好,外交部緊急傳達,《人民日報》準備發社論慶賀,賀詞等都已排版。多虧很快失敗,否則就要出洋相了。基辛格的12字也許就是這麼來的。

 

以上供參考。

 

此後不久,網上流傳一份所謂「鄧小平的政治交待」,我寫信向先生求教真偽,宋阿姨轉給我何先生本人署名的回復,時間是10月9日,我猜想是何先生在紙上先寫好,宋阿姨打字的。他認為這是偽造的,並提出四條根據:

 

一是個人立政治遺囑不合乎共黨傳統,而鄧則是個鐵杆共產黨人。…

二是內容相悖。鄧是一生不講民主法制的人,歷來與民主為仇,此件卻大談民主,顯系偽造。

三是風格迥異。鄧的講話和為文,一個顯著特點是簡潔明快、一錘定音,決不含糊其詞,拖泥帶水。而「交待「則多有含混,對六四鎮壓講了一大段竟不知所云。

四是鄧以毛澤東第二自況。而毛是從不下罪己詔的。…此件雖儘量模仿鄧的文風,但終究不像。

  

當年12月16日,宋阿姨收到我寄去上次見面的合照之後,來信說:「我們都還行。何方寫作沒停,只是特慢。他的思想倒是還在進步之中。比如,他近一年來一直講馬克思有四條不對,即:階級鬥爭、無產階級專政、暴力革命、反私有制,最近又加上第五條—國際主義。這大概同他對世界革命思想造成危害的思考有關。在網上能不時見到你的新作,一發現我就一定列印出來讓何方讀。正在喝你們上次帶來的家鄉綠茶,喝上就會重溫上次愉快相聚。」

 

去年9月12日,G20過後,我接到宋阿姨的來信,其中提及:「何方老矣,多虧腦子尚好,我現在就是力求把他的所知所思在他有生之年變成文字。最後不論能以什麼形式出來,最不濟也可變成光碟留下來,一定會送上請你指正。」

 

離上次見面差不多五年了,這次一見面,宋阿姨說何方先生將要過95歲生日。我們見他面色紅潤,記憶力還好,雖然腿腳不便,臨走時還執意要站起來送我們。我們都滿以為他也能像李銳老先生一樣長壽。「仁者壽」,陳樂民先生手書的三個大字就掛在沙發背後。不料僅僅一個多星期,就驚聞噩耗,何先生走了,我帶回的大信封裡的未完成之作成了遺稿。好在宋阿姨說會把他的遺稿整理成書。

 

宋阿姨1943年進入重慶南開中學,1947年考入清華大學,加入中共地下黨的週邊組織民青,1948年底清華園易手,實際上就不再上學了,到1949年3月她就進入外交部籌備工作,此時離10月1日還有半年多。

 

她比資中筠先生小一歲,很羡慕資先生在清華外文系讀到畢業,能走學術道路,其實宋阿姨聰明能幹,65歲被外交部國際問題研究所派到美國,學會了使用電腦,是何先生晚年寫作的重要助手,何先生的手稿或口述多數是她整理的,我寫信給何先生,也都是宋阿姨代他回復。她籍貫金華,雖然從小在上海長大,對故鄉還是懷有感情,所以對我這個來自浙江的晚輩多有關愛,言語之間充滿熱情。她雖自謙早年棄學投奔革命,一生只能做事務性的工作。

 

實則南開中學給予她的教養和文化基礎都相當好,無論待人接物,還是處理文字,都那麼得體,尤其善於傾聽別人說話,我常常見她掏出一個小本子,記下談話的要點。這種習慣想必是長期的工作中養成的。她與何方先生晚年住在京郊,幾乎全力幫助何方先生整理著述,關心著國家的命運和國際的動態。我與他們見面次數不多,卻受益頗多,尤其受到他們的厚待,他們多次對我說,任何時候去北京都可以去他們家吃住,讓我銘感於心。

 

何先生,翩翩臨潼一少年,從延安一路走來,一個人就構成了一部世紀滄桑史,說實話,他晚年若無宋阿姨這個得力的幫手,要完成這麼多著作也是很難想像的。9月24日晚上臨別時,宋阿姨想起了什麼,趕緊到另外一個房間,搬出一堆何方先生在外交部江西五七幹校手制的木工工具,上面刻著年份:1974或1975年。他們客廳裡至今還有一把當年他親手做的小椅子。而今椅子猶在,木工工具還在牆上見證著曾經的歲月,歷史的詭譎和荒誕,何先生卻已不在。消息傳來的當天中午,我在手機上寫下這副不合平仄的挽聯:

 

別了臨潼,少年青年,從延安一路走來,反思有淚;

退居京郊,黨史國史,到暮年兩手作文,鐵面無私。

 

這幾天,又陸續讀到一些挽聯,眾多的挽聯中,王玉成先生的這副顯得簡明而意味深長:

 

憂國憂民憂天下;何去何從向何方。

 

路在何方?其實,歷史的斑斑血跡早已昭示我們往何方去,何方先生在最後18年完成的這些著作也提醒我們路在何方。世上不再有何方,但他留下的有重量的著作不會隨風逝去。「何方之問」的答案也將在大歷史展開的過程中得到確切的回答。我寫此文時,正值10月10日,何方先生在民國紀年之下生活了27年,他正是民國走過來的少年、青年。願他的靈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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