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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億萬年尺度的臺灣》:會飛起來的山

對草嶺當地居民而言,用「走」已經不足以形容921地震那一刻土石電光石火般的位移。(出版社提供)

對草嶺當地居民而言,用「走」已經不足以形容921地震那一刻土石電光石火般的位移。(出版社提供)

在雲林縣的草嶺,每隔幾天,一天工作結束後,就會有幾名年輕人來到土地公廟旁的屋簷下聚會,討論社區接下來的旅遊活動規劃。多數年輕人都是這幾年才陸續回到草嶺,對家園曾經經歷過的劇變記憶猶新,撫今追昔,有人甚至沒想過有朝一日還會回鄉工作,如同此刻,擁有一群夥伴共同想像家鄉的未來。

 

年輕人的其中一位,是1979年出生的林貝珊,她還記得,剛進入21世紀的頭幾年,向來務農的父親,竟然特別跑去知名景點日月潭學習開船。那時候,他們一家人居住的草嶺地區,突然冒出一座湖泊,比日月潭大了一倍,光是開船繞上一圈,就得花上一個半鐘頭。愈來愈多遊客慕名而來,想一睹這座臺灣最大天然湖泊的真面目,還有媒體形容這裡的迷濛色調,堪比昔日聲名遠播的長江三峽。為了接待這些突如其來、源源不絕的外地嬌客,林貝珊的父親也考取了行船證照,加入載客遊湖的行列中。

 

如果不是1999年9月21日的一場大地震,這處名為「新草嶺潭」的湖泊未必會出現,草嶺居民也不一定要捨棄舊業,掌起船舵。只是那場劇烈的地動山搖改變了地貌,讓許多本來務農維生的人,不得不另謀出路。

 

全盛時期,新草嶺潭上有3、40艘遊船服務客人,無奈這個全盛時期極為短暫,2001年接連兩場威力強大的颱風,沖走了許多載客膠筏,又挾帶大量土石淤塞湖泊,本來一個半小時的遊湖行程,因為湖泊面積縮小,40分鐘就繞完了,服務的遊船也只剩下十多艘。更要命的是,2004年再補上一場風災,新草嶺潭終於被土石完全填滿,湖水溢流,再度消失無蹤。不到5年時間,草嶺居民就見證了一座湖泊的新生與死亡,緊接著,又得煩惱起下一份工作該往哪裡尋。

 

對世世代代居住在草嶺的居民來說,從崩壞中重生,雖然辛苦、無奈,但不能不說是司空見慣之事。天地儘管不仁,只要親友們還在身邊,就能重新找回拚搏的力量。

 

沉積岩是臺灣西部丘陵地帶最常見的組成,也是草嶺最重要的地質景觀。因此,如果想要理解草嶺居民的命運,就得先從沉積岩談起。

 

定睛仔細看,雖然同樣被歸類為沉積岩,草嶺各地岩石的組成顆粒大小,往往不盡相同,顆粒最大的礫岩,裡頭包裹了許多鵝卵石;顆粒再小一點的砂岩,摸起來十分粗糙;顆粒最小的頁岩和泥岩,觸感粉粉的,如果用力過大的話,常常一捏就碎。

 

不同顆粒大小的岩石,來自不同時空環境下的沉積,人們可以盡情發揮想像力,遙想它們當年可能從哪裡來?又是在哪裡沉積下來?顆粒分布均勻的砂岩,數百萬年前可能是一片金黃沙灘;質地細緻的泥岩,或許是細小的黏土顆粒,一路漂流到外海沉積而成;至於較大的礫石或鵝卵石,即便有風和水聯合搬運,也不容易跑遠,或許在河口就停下了腳步,不再前進。

 

居於河川中上游的草嶺一帶,遍地都含有淘選不佳的大小礫石共同組成的沉積岩,其中一座由沉積岩組成的山頭,叫做堀畓山,草嶺幾次遇上天災時,堀畓山都喜歡插上一腳。新草嶺潭之所以出現,正是因為1999年的大地震將堀畓山給震塌,大量土石崩落,堵住下方的清水溪河道,讓奔騰而下的溪水無法繼續前進,只好往上游「回堵」,形成了一汪將近5公里長的山間湖泊。

 

像這樣的大型山崩,臺語有個詞彙叫做「走山」,彷彿山的一部分自己長了腳,「走」到了其他地方去。但是對草嶺當地居民而言,用「走」已經不足以形容地震那一刻土石電光石火般的位移,有些人更生動地將之稱為「飛山」或「大飛山」,因為在短短3秒內,土石整整滑落了3.5公里,直接從清水溪的這一頭「飛」到了清水溪的那一頭,到了曾在海軍陸戰隊服役過的草嶺觀光協會理事長劉文房口中,描述更具象化為「速度就像五七步槍射擊出去的子彈那麼快」。

 

其實堀畓山已經不是第一次崩塌了,在劉文房記憶中,1979年他人還沒退伍前,就曾經山崩過一次,土石同樣堵住了清水溪,也同樣形成了一池草嶺潭,只是那一次的湖泊,只活了短短10天不到,很快就讓河水侵蝕貫穿,潰堤而出。

 

嚴格算起來,1999年地震後的「新草嶺潭」,其實已是有文獻記載以來的「第四代」草嶺潭。從1862年以來,幾乎每個世代的草嶺居民,都有機會見到「堀畓山崩塌、草嶺潭形成、草嶺潭又消失」的輪迴過程。其中發生在20世紀的四度崩山,已被列入了世界近百年大型山崩災害之中。

 

拿上世界舞臺比較,草嶺潭的重生輪迴是如此地不尋常,得要有一連串地質巧合湊到一塊,才有機會於此造就。一般來說,礫石、沙子、黏土沉積下來時,通常會像千層派一樣,一層接一層以水平方式疊加上去,只是臺灣剛好處在板塊交接之處,被板塊擠出水面的沉積岩,仍然持續受壓,逐漸從水平變得傾斜,當岩層不斷傾斜再傾斜,直到角度和山坡表面大致平行時,就形成了像是溜滑梯一樣的「順向坡」。

 

順向坡雖然長得像溜滑梯,但因為不同岩層之間有摩擦力擋著,加上下方有坡腳支撐,大體上還算安全,不至於讓岩層滑動形成山崩。不巧的是,堀畓山的坡腳,剛好插入清水溪的河道之中,經過河水經年累月下切,坡腳逐漸消失,只剩下岩層彼此間的摩擦力維繫住平衡,這時候,只要有外來力量像是強震或暴雨介入,岩層下滑的力量大過摩擦力的阻擋,山崩的發生便無可避免。

 

就像草嶺附近多數岩層一樣,堀畓山也是由砂岩和頁岩交疊而成。組成顆粒較大的砂岩,雨水容易滲透;反之,由細小黏土組成的頁岩,雨水不容易找到縫隙鑽進去。當砂岩疊在頁岩上頭,又遇到暴風雨時,滲入地下的雨水,往往會受困在砂岩和頁岩交接之處,讓兩個岩層之間的摩擦力大為減低,長期研究草嶺地貌變遷的學者李錫堤,形容如此不斷增強的水壓,如同讓上頭的砂岩「浮起來」似的,外力一大,克服了靜摩擦力後的岩層,很容易就會一溜煙地滑了下去。

 

因此,只要暴雨和地震持續造訪臺灣,清水溪繼續留在草嶺侵蝕下切,砂岩、頁岩交錯出現的堀畓山,就難逃一再山崩的命運。當然,隨著山崩不斷發生,堀畓山的體積愈縮愈小,或許等到容易滑動的山頭都崩塌完畢後,草嶺潭就不會再出現。但在地質脆弱的臺灣島上,其實也沒有太多絕對,人們永遠難以逆料,下一階段的地貌,還會再發生什麼新鮮變化。比方說,曾經聲名顯赫的「草嶺十景」,半世紀不到,就因為大地震攪局而重新洗牌。

 

※本文摘自《億萬年尺度的臺灣:從地質公園追出島嶼身世》一書第5章之1:會飛起來的山​/由衛城出版社和經濟部中央地質調查所合作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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