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駐挪威大使館現址位在奧斯陸易卜生大道上，它是沿途唯一一棟由鐵欄杆圍籬包覆，大樓布滿反光玻璃、戒備森嚴且色調暗沉的建築。但它和現場環境之間的不協調，倒不是建築體本身。幾年前，挪威人曾為它周邊架滿的監視器感到非常厭惡。

當初美國大使館選址即是取其地利之便，鄰近國會、外交部和王宮，屬於市中心核心位置。不過，出地鐵就可步行抵達的臨近性，讓它同時也為不同目的的抗議者開了方便之門。

也許是二戰期間被納粹占領的陰影未除，當地人對「監視」這件事一直相當敏感，彼此也非常節制，走在路上，儘管透過大面落地窗可對鄰居居家生活一覽無遺，他們皆能目不斜視。加裝幾乎無死角的監視器，當然有助美國大使館安全維護，挪威人卻礙難接受自己走在這段路上，自己一舉一動都會被某個人透過螢幕畫面緊盯。民眾於是聯名抗議，要求美國大使館拆掉多支監視器。

不勝反彈壓力，美國大使館最後只能縮減監視器的數量。果然，隔沒多久，大家猛然驚覺事情原來沒那麼單純。挪威媒體驚爆美國大使館其實早自2000年起（911事件之後），便有系統地加強監控當地「街頭示威者和被視為有安全隱憂的挪威人」，並在使館附近大樓租用專責監控作業的辦公室，聘了一組人負責分析數據，蒐集影像資料。

10多年來，至少有數百名挪威人遭到秘密監視，包括退役警察和前軍事情報專家，也有所謂的可疑民眾。消息爆發，挪威社會譁然，因為那無疑違反了挪威的個人資料保護法，關鍵的反彈情緒還在於，美國大使館根本無權監控生活在挪威的任何一位公民。

挪威議會稱美方此舉「令人恐懼」，挪威政府立刻宣布進行調查。隨後，瑞典和冰島也出現類似的報導，當地民眾的反映一樣只有憤慨，丹麥接著也跟進批判。美方不得不出面道歉，終止以安全為名的監控行為。

更像《記憶傳承人》的情節

近日，英國廣播公司（BBC）駐北京記者沙磊（John Sudworth）拿自己當實驗，到中國貴州監控中心把自己的臉登錄為嫌犯後開始「逃亡」，結果只逃了7分鐘就被中國警方逮獲。以此實證中國那套全世界最大的監視網路系統究竟有多厲害。

中國「天網工程」目前已有1.7億台監視器，預計未來3年還要再新增4億台，且許多監視器都將連結到人工智慧技術，不只可以透過臉部辨識鎖定目標身份，甚至能辨識出族裔、年齡、性別、衣著和表情神態。

消息披露，在外人震驚中國嚴密的監控設備之外，其實也不乏讚嘆的聲音，或者認為那將有效杜絕犯罪和維持社會的安全穩定。

同時有人拿幾年前的好萊塢電影「全民公敵」，驚呼中國竟能把電影情節變成實境。問題是，它所代表一個極權國家對自己人民的全面掌控，恐怕比美國駐挪威大使館的行徑更讓人不寒而慄。要以影響性比擬，中國「天網工程」的效果，應該更像是《記憶傳承人》（The Giver）的內容。

在這部反烏托邦小說（後改編成電影）中，作者設定一個毀滅後重生的國度，為了不重蹈人類混亂秩序的覆轍，於是打造出一個高度「理想」的社區，由許多位長老負責掌管，民眾與長老全部聽命一位首席長老的領導。住在這個社區裡的每個人都沒有記憶，還必須遵守社區規範，在長老們統一治理下，那裡看似的確沒有戰爭、災難、痛苦，大家都過著公平、寧靜的和諧生活。

但事物的外表和其本質相去甚遠，倒頭來根本是另一種形式的牢獄。整個社區、家庭運作的模式都非常畸形，所有人從出生的一刻，思想、行為就被嚴格規範與箝制，人們被偷走了很多東西，尤其沒有「知」的權力。所以他們從不覺得有何異樣，當然就更不知反抗。故事的結尾，則是由一個清醒的少年解救了大家。

烏托邦夢碎

日前，閱讀一名中國大學生所寫文章，內容主要論及蘇聯烏托邦的夢碎，例如文中一段：「新時代的俄羅斯，老式的思想再次復活，關於鐵腕，關於獨特的俄羅斯道路…蘇聯國歌回來了，共青團之歌還在，只是改名為《我們之歌》，執政黨就是複製版的蘇共。總統大權在握，如同當年的總書記。而代替馬列主義的，是東正教。」又說，「人們不僅不會在意自己的奴性，反而會鍾愛自己的奴性。在極權時代，馬列主義塑造出獨特的紅色人類與紅色文化，個人服從於革命化的遠大理想，並將大敘事外化於形、內化於心…人們在心理上無法擺脫偉大歷史，無法接受另一種幸福。沒有人教給我們什麼是自由，我們只被教育過怎麼為自由而犧牲。」

通篇讀來，怎麼樣都讓人深覺其指涉的，更像是現實下的中國。

無孔不入的監視器，7分鐘就可以抓到逃犯，真的值得讚嘆？還是它只是證明了一個社會正朝自由的反方向大步走去。

※作者為《上報》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