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情深》是本屆奧斯卡最佳影片得主，這部片不論是主題、表現手法或者導演的創意都得到大量影評人和觀眾和讚賞，如就影片的整體呈現來說，確實有其獨特之處，但本片對於人獸互動的呈現方式，我覺得是值得思考的。

我對於這部片的疑惑，主要是源自於導演del Toro在後續受訪時談到的創作動機。導演曾不斷在媒體中說明，他當初的創作是為了彌補幼年觀看《黑湖妖潭》時，看到人類欺壓人魚，人魚得不到人類的尊重，即使愛上人類，還被追殺的情感震撼。他想要創造一個跨物種的愛，彌補在故事中，物種弱勢被欺凌的不對等關係，所以構思了這部結局美好的人獸戀愛情片。

其實觀影時第一個疑惑是，為什麼他的獸一定要有人形嗎？因為片商的人獸戀宣傳用詞，我原來期待的真的是一個獸，而如果del Toro真的讓人獸能戀，他如何突破人類的心理禁忌與不舒服感實在讓人好奇，但導演最終還是將獸以人類形體化的方式呈現，（既是人形，又何必宣稱他是個獸，這樣我有被騙的感覺？）

撇去我無聊的期待，我覺得本片最關鍵核心也最有問題的部份是，人獸互動的理解和詮釋過程－即導演意圖透過某些互動訊息的溝通呈現過程，闡述女主角和獸從攻擊、互有好感到做愛、再到決定相守的過程。

導演在片中透過女主角持續送食物、微笑、各式肢體訊號與接觸、音樂、跳舞等訊號，來構築女主角和人魚間的情感堆疊。我想女主角的這些行為，身為「人類」的我們應該能理解其背後代表著「示好」、表達愛意等意圖，也對這樣的感情進程帶著某種程度的期望與理解。

人魚真能收到這樣的訊息嗎

但回到真實面來說，人魚是否能收到這樣的訊息，且能做出相同的詮釋理解，其實是很值得商榷的。

這主要是因為訊息意義的正確理解和詮釋，除了涉入了詮釋者與被詮釋者所使用的訊號系統（此部分片中並未有太多著墨，似乎覺得利用肢體和音樂訊號，人類和該物種就沒有溝通上的問題），又與文化和情境有著密切的關係，（例如點頭在某些文化中代表鼓勵，但在其他物種文化中可能有不同的意涵）。這種種的問題，都需要導演更細緻的舖陳。

亦即，從送食物要走到「示好」意義理解層次能夠成立，其實充滿了很多前提，一來人魚要有人類的文化素養；再者，人魚也要具理解「人類」訊號系統的能力，方能成就。但這些須回歸主體和差異，且須細緻舖陳的溝通和理解過程，導演並未在片中呈現。

在本片的人獸互動中，訊息的意義是固定的，像是不斷送食物代表著女主角的善意與示好，而且這個意義也是人魚接收到和詮釋的意義，雙方達成意識共識的過程，是如此的簡單而迅速。但如果人魚真是個獸，人獸間溝通之路，其實是很遙遠，甚而是永遠不可能達到的。

易言之，導演對於人與其他物種間的訊號溝通思維與常人無異。對於常人來說,動物和人類是可以互動溝通（尤其是寵物），因為它們會對於某些人類的訊息會做出反應；但實際上，兩者的訊號系統和意義理解並不相同。

像是動物學家的研究發現，寵物送食物（其他小動物屍體）給主人的行為並不是為了示好，而是一種生物本能的發展，將主人視為是自己的小孩，想要「教育」他如何掘取食物。但在常人的理解中，這樣的行為常被詮釋為是寵物對主人的示愛。

非常的「人本思維」

我想本片最關鍵的問題是，導演對語言和意義取得的理解太簡化了，而且非常的「人本思維」－亦即以人類思維為中心。這使得電影中所舖陳的從好感到做愛，本質上是很男性人類中心思考，而女主角訊號所呈現的好感與人魚的反應，本質上也都是人類自我的詮釋，並非動物或獸的真實意念。

所以，如果就人獸互動的呈現層次來說，我要說的是，導演的功課沒做好，因為他是以一個「人類」的角度去思考訊號的意義，而非其他物種的角度。我想如果人魚有所謂表達愛的方式，應該也不會是以片中這種「似人類性愛合一」的方式呈現。

當然如果我們從影片的想像力出發，那本片確實有它令人激賞的地方，因為他提供了一個非常美好的虛構夢想。但如從del Toro受訪時談到的，他想創造一個跨物種，沒有欺壓的愛的故事來看，我必須說，也許影片呈現的表面意義是個結局美好的戀愛故事，但實際上del Toro並未擺脫他所批評在《黑湖妖潭》一片中，人類對其他弱勢物種欺凌的不對等關係。
 

因為這部片追根究底仍是部以人為中心，強加人類詮釋觀點在其他物種身上的影片，不管導演再怎麼表面宣稱他想站在弱勢動物一方，創造一個跨物種的戀愛故事(戀愛應該是種雙向互動的愛戀關係)，實際上它就只是一個單向的人類自我詮釋和幻想的跨物種愛情夢，整部片處處充滿著大人類思維。

※作者為國立聯合大學客家語言與傳播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