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獨立，至關重要的是獨立意識的普及和紮根。這是一個相當漫長且艱鉅的過程。我不認為通過一次獨立公投就能「畢其功於一役」——因為台灣不在並無吞併台灣之心的美國的邊上，而在口口聲聲所要將台灣納入囊中的中國的邊上。

中國人特別喜歡強迫台灣人承認自己也是中國人。這種霸淩不僅出現在中國本土，也出現在中國移民越來越多的西方國家。台灣女孩段曼姿到澳洲雪梨一家中國老闆開的火鍋店上班，第一天老闆就在對講機上問她：「台灣是不是屬於中國的？」她答：「當然不是啊！」過了二十分鐘，老闆就通知她被解雇。

另一名台灣女孩楊雅婷在雪梨一家燒烤餐廳上班，第二周有客人問她是否是中國人，她答：「不，我是台灣人。」半小時後她也失去了這份工作。隨著中國政府加強打擊不承認「一個中國」政策的個人或企業，許多海外中國人也自動擔起打擊任務。在近年因中國經濟崛起而獲益的澳洲，這種現象越來越嚴重。澳洲台灣同鄉會主席林柏梧認為，澳洲必須為解決這個問題作出更多努力，否則澳洲人認同的民主、人權和法治，恐將遭到侵蝕。

強迫數千萬跟它毫無關係的人成為其國民

近日，我在臉書上看到友人吳明益發佈了一則好消息：他的新作《單車失蹤記》入選國際曼布克獎決選作品。「雖然只是入圍了第一階段的長名單，我萬分榮幸名列其中，並且後面的國籍寫的是「Taiwan」。希望這本小說能讓讀者看到台灣的歷史、視野和此地的靈魂。」這是一本我一口氣讀完且愛不釋手的好書。我爲吳明益感到高興，但心中又略有隱憂。果然，很快吳明益就發佈了另一則最新消息：「在國際曼布克獎的長名單公佈後，主辦單位網頁已將Taiwan更改為Taiwan, China。這和我個人的立場不同，我會尋求協助，向主辦單位表達我的個人立場。」經過台灣政府的協助和台灣民眾堅定的表達，主辦方又將國名改回Taiwan。

這一惡作劇，不排除中國的黑手在背後操弄。除了中國這個「天朝」之外，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強迫數千萬跟它毫無關係的人成為其國民。真正強大富饒、民主自由的國家，會像磁鐵一樣吸引他國民眾蜂擁而至、歸化入籍。比如，多少移民歷盡千辛萬苦、懷抱美好夢想來到美國，他們永遠記得紐約自由女神像下面鐫刻的詩歌：「送給我，你的貧困弱病，你那些渴望自由呼吸的芸芸眾生，和你遺棄岸邊的累累生靈。來吧，你風顛浪簸的喪家之人，在這金色的門際，我為你高舉明燈。」與之相反，中國對別國人士毫無吸引力，有多少西方文明世界的國民入籍中國呢？

中國是一個神奇的國家。一方面，中國用武力強迫台灣人、香港人、圖博人、東突厥斯坦人、蒙古人都成為中國人，成為帝國的臣民；另一方面，中國人中的菁英分子，包括權貴家族和中產階級，爭先恐後地移居美國、加拿大、澳洲和歐洲，或爲了讓孩子接受優質的教育，或爲了讓自己享有免於恐懼的自由。

除了台灣這個「美麗島」之外，世界上真還沒有哪個地方，國家地位如此模糊不清，民眾的國家認同如此游移不定。在台灣，有少數人認同中共政權，所謂「一中同表」，卻只是想去彼岸淘金，而不願放棄台灣的健保等國民待遇（比如洪秀柱、黃安之流）；也有一些人認同「中華民國」這個的百年招牌，中華民國本來就是比中華人民共和國更長命的獨立國家，如今只是暫時「在台灣」，是爲「華獨」；太陽花之後，更多人（特別是年輕人）則認同台灣，希望早日去除「中華民國」這個殘破不堪的軀殼，「台灣國」破繭而出，由毛毛蟲變成可愛的蝴蝶，是爲「台獨」。

在國民黨白色恐怖時代，台獨被視為跟共產黨一樣危險的「毒」，台獨的主張不是言論自由的範疇，台獨的言論足以遭致死刑。我在史料中發現了第一位為台灣獨立的理念而被國民政府從日本誘捕回台、槍殺處決的台灣精英的名字：陳智雄。陳智雄並未在島內武裝反抗國民黨政權，僅僅因為他在海外主張台獨，雖擁有瑞士國籍，仍被國民黨特務從日本綁架回台灣。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八日清晨，陳智雄在晨曦中被喚醒，從警總看守所的牢房被押往馬場町，據當時遭到監禁於相同牢房的政治犯難友施明雄以及劉金獅的口述，遭到拖出牢房的陳智雄拒絕下跪，堅持直挺尊嚴地站著，捍衛作為台灣人的尊嚴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並一路高喊「台灣獨立萬歲」。警總兇殘的中國士兵拿斧頭劈爛了陳智雄戴著腳鐐的雙腳，使他慘遭拖行，一路血跡斑斑。國民黨的屠夫們更以鐵絲刺穿陳智雄的雙頰，使他無法張嘴，但他仍奮力撕裂滲血地喊著「台灣獨立萬歲！」直到子彈穿進頭部奪去其生命的那一刻。陳智雄才是台灣共和國的國父之一。

中國的「身份甄別政策」

共產黨與國民黨即便在武力對峙的時代，在反台獨上亦達成了默契。連戰訪問中國，展開第三次國共合作，「聯中反台獨」成為新共識。中國官方的宣傳機構也將「台獨分子」描繪成青面獠牙的怪獸、數典忘祖的敗類、喊打喊殺的暴徒。中國一方面給出所謂的「惠台政策」，用小恩小惠籠絡某些見利忘義的台灣人；一方面又施行嚴格的「身份甄別政策」，凡是有台獨言行乃至「疑似」有台獨言行的人士和公司，一律無情封殺——甚至原本並非持台獨立場的人士和公司，一旦遭到別有用心人士的舉報，立即被中共列入台獨名單，從而失去中國這個龐大的市場。

台獨人士真有那麽可怕嗎？這些年來，我在台灣的親身經歷足以表明：從彭明敏到李筱峰，從吳晟到陳奕齊，這些知名的台獨人士都是文質彬彬、品行高潔的優秀人才。在我遇到的台灣人當中，讓我肅然起敬的幾乎全都是獨派，從來沒有一個統派。

据我對吳明益的瞭解，他是一個清晰而堅韌的台獨人士。此次吳明益被曼布克獎主辦方擅自更改國籍，再次表明台灣作為「亞細亞孤兒」在國際社會的艱難處境，正如李登輝所説，「身為台灣人的悲哀」。台灣作家（包括其他方面的傑出人士）要想贏得國際獎項，比其他國家的同行要困難若干倍，根本原因在於中國的瘋狂打壓——除非這位台灣人低眉順首地接受「中國人」的命名。以文學成就而言，無論是吳明益，還是更年長的宋澤萊等多名台灣作家，都優於中國御用作家莫言——莫言的作品，文字粗糙，情節荒蕪，思想匱乏，以色情暴力招搖過市，卻因為有中國大外宣政策為之撐腰，躋身諾獎得主行列。這種對台灣人的不公平，在國際社會明明可見。

吳明益不是中國人，我也不是中國人。我以世界人自居，並全身心地支持台獨的理念及實踐。

※作者為中國流亡海外異議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