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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國湧專欄:五十年了 林昭依然在場

傅國湧 2018年05月08日 07:00:00
林昭恐怕不會想到,在她身後50年,她所苦苦追尋的自由,在她流血的這塊大地上依然渺不可尋。(維基百科)

林昭恐怕不會想到,在她身後50年,她所苦苦追尋的自由,在她流血的這塊大地上依然渺不可尋。(維基百科)

1968年4月29日,林昭在上海被槍決,判處她死刑的是「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那些日子上海《解放日報》上每天刊登的都是毛澤東的畫像、語錄,奉旨造反者的口號,不僅沒有了正常的新聞報導,連宣傳都是簡單粗鄙的。在她歿後兩年,1971年春天,她年近六旬的母親許憲民被定為「歷史反革命」,交給群眾監督勞動,主要罪名就是為反革命女兒林昭翻案。

 

林昭恐怕不會想到,在她身後50年,她所苦苦追尋的自由,在她流血的這塊大地上依然渺不可尋,古老的大陸,我們的喉管總是被掐住,發不出自由的聲音,10年前,當她被殺40年時,還有《南方週末》、《隨筆》等少數報刊能發表經過刪節的紀念文字,相隔10年,這樣的言論空間也已消失了。

 

嗚呼,即使林昭50年後還在世,目睹這樣的世道,她也只能長歎息以掩涕兮。50年後,在這片大地上生老病死的人們要承受的依然是她被殺時的統治,或者說統治的實質並無變化。雖然,1980年到1981年,她曾被宣告無罪,她的故事上了《人民日報》,她被稱為「勇敢純真的南國女性」,「不願意向風靡一時的現代迷信活動屈服」,「而過早地結束了年輕的生命」。「五分錢子彈費」一說也是借著這篇通訊《歷史的審判》而廣為人知,那是1981年1月27日。

 

當時,古老的大地正從「文革」的惡夢中驚醒,有過一段充滿希望的日子,正是在平反冤假錯案的浪潮中,林昭夜被波及,她在蘇州郊外靈岩山上的墓地成為她的同學友好憑弔之處。

 

1967年5月,當林昭在提籃橋呼喊人權萬歲,寫下給聯合國的上訴書時,我已出生在江南的一個山中。她嚮往「文明政治的道義」,她把自己在獄中的反抗稱為「自由世界人類保衛生活、保衛自由、保衛基本人權」的一部分,她宣稱:「我將懷抱著這一份公義必勝的信念堅持生活,或者懷抱著這一份信念捨生取義!」 五十多年過去了,再讀她當初的文字,她使用的詞彙,尤其想到當時正處於「文革」的喧囂中,不能不令後人感到驚訝。

 

前段時間,讀到陳之藩1973年為他的散文集寫的序言,其中有一番話:

 

時局如此荒涼,時代如此落寞,世人如此鹵莽,吾道如此艱難。我們至少要像在鐵蹄踐踏下的沙土,發出些微弱可聞的聲音,給這個無以名之的年代作一無可奈何的註腳。然後,我們有打挨,沒有還手的能力;我們有罵挨,沒有還嘴的喉嚨;受了鞭笞,遭了屈辱,卻無能呼天,亦不會呼痛。好像無論有過幾千年驚天動地的歷史,有過幾萬首動江關的辭賦與泣鬼神的詩歌,與我們這一世這一代均毫不相干,歷史至此而斬。而今而後,除了黑夜,即是空白。

 

那個時候,不僅大陸,臺灣的言論管控也是很嚴酷,雷震日記中記下了許多蛛絲馬跡,坐滿10年大牢的他已垂垂老矣,平常都有特工監控。陳之藩時在美國,卻為海峽兩岸的處境深感憂慮,十幾年後,臺灣開始發生變化,1987年解嚴之後,黨禁、報禁都開了,歷史開始了新的一頁,而大陸經過1989年的流血慘劇,歷史前行的閘門被關上了,林昭在監獄之中的抗爭,以及她的思考,從那以後,反而漸漸引起更多的關注,因為我們的處境仍是如此逼仄,說話的空間日趨收緊,互聯網也不過是局域網,不僅有鐵幕森森的防火牆,人工和機器的刪除無時不在,我們思念犧牲者林昭,想到的是今日的處境,反抗者的命運就是犧牲。

 

「……歷史至此而斬。而今而後,除了黑夜,即是空白。」 從1968年到2018年,歷史繼續在翻烙餅,80年代的好景不長,峰迴路轉,已是另外一個方向,幾代人的奮鬥、呐喊,支付青春、自由甚至生命的代價,銅牆鐵壁似乎堅不可摧,雖然沒有人相信萬年永固。

 

陳之藩的這些話之所以深深地觸動了我,讓我低回難過,是因人生短暫,50年轉眼即逝,而作為一個人,今日要面對的竟然還是他1973年同樣的傷慟。幸好還有一個林昭,以如此慘烈的犧牲昭示了生命的尊嚴、意義和價值,將置她於死地的統治和那個時代都釘在了歷史的牆壁上。

 

儘管在她身後,黑夜依舊,但不再是空白,她的故事、她的文字、她的思想都充實了歷史,歷史流淌著她的血,相信歷史不只是由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人書寫的,歷史更是由被殺戮者的血書寫的。還有血在,歷史就不會至此而斬,如同人類需要基督的血來救贖。

 

在林昭殉難50周年前夕,美國出版了杜克大學教授連曦撰寫的英文著作,就以《血書:毛澤東時代中國的殉道者林昭鮮為人知的故事》為書名,這是英語世界第一本關於林昭的研究性著作,雖然林昭在漢語世界已廣為人知,在英語世界人們還是陌生的。

 

林昭的肉身早已化為灰燼,她在世上短短36年,經歷了日本入侵,國共內戰,土改,反右,大躍進,大饑荒,並在「文革」的喧囂中被殺,此後50年發生的一切,她都未及見,但我分明感到,50年來她一直在場,她的精神生命已融匯在她流盡最後一滴血的這塊土地上,她以自己的方式在歷史的大棋局中下了一個子,雖非天天將軍,卻在步步拱卒,以至蘇州靈岩山她的墓地成了當局眼中的敏感之地。她耗盡生命書寫的文字仍然重若千鈞,不僅是遙遠的歷史文獻,還有著現實的力量,他對極權社會的思考和批評沒有過時,她不是歷史的局外人。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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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國湧專欄:絕不可造成各黨派協以謀我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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