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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背向現實的防線 開始起跑

童偉格/莊瑞琳 2018年07月08日 00:00:00
童偉格:真的要去寫作,其實就是真的進入很嚴苛意義的閱讀。(截自YouTube)

童偉格:真的要去寫作,其實就是真的進入很嚴苛意義的閱讀。(截自YouTube)

既然已經奢侈了,就奢侈到底,就把目前為止這二十年,當成漫長的準備。準備…更有意義的寫作。-童偉格

 

 

<第一幕> 彩虹的書架

 

莊瑞琳你小時候,最早看到的書是什麼呢?

 

童偉格

喔,就是姊姊的書啊。我姊她比較早出去念書,所以會自己帶很多書回來。撿姊姊的書看,包括姊姊感興趣的,有很多其實是言情小說。

 

莊瑞琳

但那個不是文學作品啊?

 

童偉格

對,但那是最早的一種,應該說在教科書以外的閱讀經驗。後來出去〔基隆〕念國中,我就開始自己買書啦。

 

莊瑞琳

我會這樣問是因為,一開始遇到書都有一點隨機跟偶然,那有時候會影響我們之後對閱讀的看法。

 

童偉格

我看你的訪綱,是要問特別的書,觸發文學經驗或文學體驗的書。可是對我來說,這是很晚以後才發生的。譬如說高中讀到賈西亞.馬奎斯,那個清楚記得的撞擊。可是在這之前,對我來說,好像找東西讀本來就是很自然的事,一方面是想讀書,沒有任何原因,第二方面是因為,本來在山上,小時候可以做的事情比較少,刺激、娛樂也比較少,甚至可能也沒有娛樂這個概念。

 

莊瑞琳

我當然不知道《童話故事》寫去書店看白書的十三歲國中生是不是就是你自己。但你去書店看書,也沒有特別有目的性在看什麼樣的作品?

 

童偉格

對。那時候書店有個好處是,跟現在比起來相對整齊的文學書。在基隆,港口邊那個房子,內進很深,像《童話故事》寫的那樣,是一個小小的門面,但進去搞不好還會拐彎。所以那整個是一個,我個人覺得,對看書而言是蠻體貼的空間,就兩面書牆,可以延伸到非常遠的地方。在那個時候,當然就是挑比較冷門的書看,因為才有地方站。

 

莊瑞琳

冷門的書是什麼?

 

童偉格

像文學書啊,俄國文學啊。但以一個國中生來講,我其實也不知道我到底看了什麼,但它有點像……情感啟蒙啦。你會記得,很多年之後,可能要等到重看或幹嘛,會突然想起,它才會對你產生作用。人很多事情都是延遲反應,對我來講啦。

 

莊瑞琳

所以你國中讀那些東西 時,會去想什麼叫文學嗎?

 

童偉格

其實沒有耶,它對我而言有一個模模糊糊的空間,反正我知道這個事情,有可能喔,最簡單的說法是它跟日常生活是沒有關係的,就一個小孩子的認知……當然現在會把它形容成結界啊,但對於小孩而言,其實是他知道,這件事情之所以有趣值得讀,是因為它跟現實生活一點關係都沒有,最直接的情感是這樣。所以搞不好在那時我把俄國文學讀成奇幻小說也說不定。它的體裁類型對一個小孩而言,其實沒有那麼重大的差別。但直覺上還是覺得,這裡面有一個很深的東西,雖然我現在沒辦法理解……

 

莊瑞琳

現在還沒辦法理解?

 

童偉格

現在當然還在想,還在讀啊。我就覺得,我好像也不是完完全全能夠理解,比如說杜斯妥也夫斯基啊。托爾斯泰比較好懂。

 

莊瑞琳

你那時候有討論的對象嗎?

 

童偉格

沒有耶。好像在我們的邏輯裡面,不存在討論這件事,在我生活空間的邏輯裡面,像我媽我姊也不會跟我討論什麼。

 

莊瑞琳

那你為什麼會走進那個書店?想要看書?

 

童偉格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就對字這件事〔有興趣〕,就是想讀東西。我在其他地方也寫過,我很快就學會,比如說用注音符號,或使用文字這件事。

 

莊瑞琳

有,你說你在寫同學的名字。

 

童偉格

對。那其實是一個沒有任何內容的寫作,但書寫這件事本身的行為,帶給我一種很特別的感覺,包括去讀寫成文字的東西。

 

莊瑞琳

你自己花錢買的第一本書是什麼?還記得嗎?

 

童偉格

應該是小野的書,好像是《蛹之生》。你有看過?

 

莊瑞琳

有,我們果然是六年級生……

 

童偉格

後來常常買的就是小野的書,我有好多小野的書。後來才嚴格意義上比較進入純文學,那時候大家都讀張大春,還有遠流的小說館。包括他們當時引介,但我們系譜上比較不那麼理解的,當時大陸的作者余華一代,後來就到莫言了,到魔幻寫實了。

 

莊瑞琳

但是到莫言的時候,應該是高中以後了吧?

 

童偉格

對,高中以後。真的密集在讀,就是在臺大外文系,但那不是上課的關係,是自己閉門讀書。

 

莊瑞琳

所以你國小跟國中讀書、找得到書的地方,就是書店跟圖書館。

 

童偉格

對。我們等一下要去的崁腳國小,有的老師會在後面放幾個書架,老師自己找書,放在那裡。我記得那時候我剛入學,我二姊已經念高年級,我去學校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他們班上蹭書看。早自習的時候。

 

莊瑞琳

那找什麼書看呢?童書,繪本嗎?

 

童偉格

對,童書、繪本、愛亞極短篇,小時候的閱讀大概是這樣。

 

莊瑞琳

所以文學啟蒙者其實沒有具體的個人?

 

童偉格

對,其實沒有耶。但這些都是贈與啊。那個老師,我現在想起來,他們都是非常年輕的,當然因為我也已經四十了,但現在想起來,他們有可能剛從師範畢業,然後到偏鄉是服務的概念,所以他們可能剛離開學校不久,就到〔萬里〕這裡了。我事後回想起來,真的就是一種非常善意的事情,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會有什麼作用,但他們心態都非常年輕,包括可能從自己家裡帶書來,就放在後面,也沒有要幹嘛。

 

莊瑞琳

那什麼時候慢慢在自己的居住空間開始有你的書架?

 

童偉格

喔,居住空間有書架,應該是高中以後了。然後開始就書災了,書蔓延成災。後來我媽就有勸告我,可不可以不要再買書了,因為家裡已經擺不下了。想起來一件事,後來因為常常搬家,我就把書往家裡倒,我媽就幫我整理,她整理的方法是彩虹式的整理方法,就是照顏色分。(笑)真的,我一看就非常驚人,我說喔妳好厲害,我媽就說反正我也看不懂。但她有一個非常厲害的整理東西的專業技術。後來到了高中,高中就去重慶南路,因為學校大概三點五十分放學,就自由了,就開始……

 

莊瑞琳

高中有三點五十分就放學?

 

童偉格

有,建中三點五十就放學,而且絕對沒有太多晚自習,它不會強迫你,也沒有課後輔導。反正不管你嘛。

 

莊瑞琳

所以四點以後就解放?

 

童偉格

對,就衝出校門,穿過整個植物園啊,要不是去西門町看電影,要不就自己走去重慶南路,開始去書店看書。當然也會開始囤積書。大概整個過程是這樣,所以沒有一個明確的人啟蒙,整個就是亂讀。直到整個高中時期,討論文學這件事,都不是會在我生活中發生的事。

 

莊瑞琳

在你腦內發生的事。

 

童偉格

對,腦內發生。

 

莊瑞琳

那你覺得你在跟誰討論?

 

童偉格

我也不知道,跟我自己吧。(笑)沒有一個討論對象,但其實那個狀態很奇怪,其實我也沒有問題。

 

莊瑞琳

你也沒有問題,你只是想讀。

 

童偉格

對,我只是想讀。讀了就會自己整理一下,就做簡報。

 

莊瑞琳

你小時候讀書,感覺好像抓到了一個跟自己生活無關的事,但到了高中應該已經不是這個狀態了?

 

童偉格

對,開始知道它有現實上面的產生因素,或是這個場域應該要得到更多的理解。但我現在想起來,當時的閱讀還是非常偏的,可能除了文學作品之外,真的就一無所知。

 

莊瑞琳

感覺你現在是一個相對雜食的讀者,但以前不是這樣?

 

童偉格

對,以前不是,吸引我的就是文學作品。

 

莊瑞琳

那高中的時候在讀什麼?

 

童偉格

高中就開始讀米蘭.昆德拉,讀翻譯文學,找得到的,臺灣有出版的,大部分都讀了。因為整個高中時期沒有做別的事,就是讀書,課業內的書或課業外的書,也沒有參加社團或幹嘛。

 

莊瑞琳

在高中的時候有想要自己寫作嗎?

 

童偉格

有開始寫東西,但就是沒有在幹嘛地寫東西,不算作品,就是寫一點筆記雜記啊。那時候有一個室友會寫詩,我們住在外面的學生宿舍,像學寮那樣,一群男生,做什麼?打籃球,看A片啊,都在裡面發生。這個同學寫現代詩,我有看過,我覺得很有趣,但那時候其實也沒有討論或更多交流,就覺得說,喔,這是某種文學創作,是詩。我自己的感覺是,我很多事情是,內部已經限制了或決定了,對我而言……就是小說這件事,對我而言是非常直接的,想看,喜歡看,但詩就沒有辦法……

 

莊瑞琳

你也在別的訪談講過,高中比較像是在寫日記,但不能算是作品。但從喜歡讀文學到去念外國文學的科系,你那時候就是想跟文學有關係,不管用什麼身分。

 

童偉格

對,就是喜歡的事。現在當然可以從場域或環境因素來檢討,我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是個非常幸運的人,整個九○年代,做一個小孩長大,剛好社會各方面都有過剩,包括書的出版,這是一方面的幸運。第二方面是,跟我花了很多時間閱讀這件事比起來,因為我人生中沒有發生任何分心的事……

 

莊瑞琳

這個跟文學無關對不對?這是本性的關係。

 

童偉格

對,或者是說,我在想,比如說以我媽媽的角度來想整件事。清明節那天我姊跟我說,她後來想起來很奇怪,像我們這樣的背景,我們應該念完國中媽媽就會叫你,男的去學黑手,女的去紡織工廠,因為很多鄰居都這樣,但為什麼很奇怪的是,我們所有人都念完了大學。其中一個幸運原因,就是有一個媽媽,她對於讀書這件事有一個自己的想法,她認為小孩能夠讀書的話,就要支持他念上去。這是這整件事之所以可以這樣發生的一個很重要的作用力,她不是干擾,也不是任何幫助,但對這整件事有一種,OK啊那你就去,但她其實不太知道你在幹嘛,但是也沒有關係。她會以一種奇怪的方式認為,這件事情可能有它的意義。

 

莊瑞琳

你媽也許可以理解你讀臺大……但是讀外國文學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還是因為她知道你一直在讀這樣的書,所以好像也可以理解為什麼這個小孩會想讀這個科系。

 

童偉格

她對這件事的理解是,我猜,她就是覺得讀書不會是一件壞事,就這樣而已。至於一切知識的細節,她其實沒有能力跟你討論,她也不知道,具體說來那是什麼。

 

莊瑞琳

那你去填那個科系的想像是什麼呢?

 

童偉格

喔,這就是我說很幸運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完全自主啊。我就照著文學院一路填下來,沒有任何壓力,當然也沒有任何諮詢。我媽也沒有問過我。所以你最後到底填了什麼?反正就是填了。

 

莊瑞琳

那你覺得你應該可以寫作品,是一個什麼樣的時間點,或一種什麼狀態?

 

童偉格

真的要去寫作,其實就是真的進入很嚴苛意義的閱讀,就是到大學。因為高中其實沒有那種餘裕,你還是得唸書。剛剛過去〔建中〕的時候壓力很大,還是會有壓力,那邊就是一些頭腦很怪的人,所以花了一些時間適應。包括後來念書考大學,還是在準備課業,然後到了大學,才開始真正完全自主的閱讀。

 

莊瑞琳

所以嚴苛意義的閱讀指的是?

 

童偉格

就是從早讀到晚啊,然後照著系譜來讀。

 

莊瑞琳

就是任性的閱讀嗎?更加任性地閱讀。(笑)

 

童偉格

對(笑),就是把理解網絡擴散出去。後來我看到大江健三郎的建議方法,反正你對這個人有興趣,應該要做的就是把全部東西都讀完,就是比較廣比較深的閱讀,就從大學開始。

 

莊瑞琳

你有提到,〈房子〉算是你第一個作品嗎,還是其實它不是第一個作品。

 

童偉格

第一個……小說意義,現代小說意義的作品,就是第一篇小說啦。

 

莊瑞琳

那你還記得那個作品……

 

童偉格

就三個瘋子,整個城市瘋成一團。

 

莊瑞琳

只有貓是清醒的。

 

童偉格

對,只有那隻貓是正常的,因為牠本來就是貓。我現在想起來好像沒有那麼爛(笑),還蠻有趣的。

 

〔走到員潭溪景觀橋下到水尾沙灘,沙灘上有垃圾,以及阻風的竹圍〕

 

莊瑞琳

所以〈房子〉是第一個作品。但是寫作品不代表你要一直寫下去。

 

童偉格

沒錯啊。但是那個時候,兩個原因,第一個是,其實對這整件事情,我也不會形容,不是陷入一種狂熱或怎樣,對我來講,就是你在訪綱問的,所以你到底要寫什麼樣的作品?一開始沒有想像。

 

對我來講,我要寫的是清晰,經過深思的作品。它應該,語言本身是澄澈的,不管它想講什麼,它其實是一個思考的保留。對我來講,整個寫作過程好像也是這樣,它不是一個狂熱或我非做這件事不可,其實是因為它是我比較擅長的表達方式,但我現在要做的其實不是寫我自己,是我可能也不太明白的事情,藉由寫作這個時光,本來的凍結,凝視清楚啦,應該是這樣。

 

〈房子〉有一點像是這樣,它描述瘋狂這件事,不是修辭上的渲染,對我而言,我只是在思考,在什麼樣的因素下,或者什麼語言環境裡,我們辨識認知這個人叫作瘋狂。它其實是一個重新檢視的過程。對我來說,寫作這點其實沒有變,本來就是這個樣子,這是第一個。

 

第二個是我發現,當時是文學獎時代,我發現這件事情好像其實蠻好的耶,因為得了一個獎,這個獎金就有一個自體循環,幫助你爭取到更多自由時間。所以這整件事就這樣慢慢慢慢做

下來。

 

莊瑞琳

也就是說,基本上要不要成為一個職業寫作者,一開始並不是以一種「我的志願」的方式出現的。

 

童偉格

現在也還不是,現在也都不是啊。我覺得,成不成為職業寫作者,對我而言不是那麼要緊的事。

 

莊瑞琳

最要緊的是,你想的事情,用什麼樣的形式保留下來。

 

童偉格

對,還有佛洛伊德所說的業餘者這件事,一個啟蒙時代的業餘者。成為一個職人,其實我沒有那麼多想像或喜好。我好像也一直在避免用職業小說作者的方式,來談或者界定一些事情。因為我覺得這個,不是很要緊的事。

 

莊瑞琳

所以你大概是什麼時候,開始花更多的時間練筆呢?

 

童偉格

應該已經二十歲以後了,因為〈房子〉是一九九六年寫的,十九歲,大二,就開始蹺課。(笑)

 

莊瑞琳

你都沒有認真讀英國文學史。

 

童偉格

對……那個教法真是太爛了。我沒有看過這麼不文學地教文學的方式。

 

莊瑞琳

感覺你大學是自己讀完的感覺,就是用一種自己的方式去念該念的書。

 

童偉格

當然就是差點畢不了業嘛。但那個時間,現在想起來,當然是很珍貴也非常奢侈的時間。真的就是念書,念自己想念的書,寫自己想寫的東西。

 

莊瑞琳

我們剛剛在車上有聊到,後來去念戲劇所,似乎看起來也不是必然的事情。

 

童偉格

對,但因為……像你訪綱寫的,〔外文系〕有戲劇課啊,是在那裡念了契訶夫、尤金.歐尼爾,我覺得戲劇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莊瑞琳

其實你大學時代也開始在寫劇本。

 

童偉格

對,也因為有參加劇團。

 

〔海浪聲與風聲變大。童:那邊有廢棄的餐廳。莊:你們以前會從萬里到這邊來嗎?童:不會。遠方可見萬里的靈骨塔、磺嘴山與野柳岬。莊說起這裡與國聖埔沙灘都是環資淨灘與海洋教育的地方。攝影翔拍童在海邊。〕

 

莊瑞琳

我不太知道你這樣亂讀的過程,是從哪本書開始知道自己遇到的是經典? 我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俄國文學?還是什麼?

 

童偉格

對,如果從情感經驗應該就是俄國文學,就是一切都外於我這件事,甚至可能不是這整個故事本身,應該叫作語言本身。有好幾層意義上的遙遠,包括俄國小說家的作品,當然包括我們看到的翻譯,非常可能其實是三、四○年代譯的……

 

莊瑞琳

是用很糟糕的中文……

 

童偉格

對,還有一種很奇怪的腔調,那種修辭法……但至少好歹它讓我確立一件事,之後想起來,因為有的人念書是,他心中可能有話但他失去那個修辭,所以看的時候會覺得,對,講的就是我心中所想的。但我不是這樣的人,有些人是那樣。

 

莊瑞琳

它還是一個非常像在你本體以外發生的東西。

 

童偉格

說不定如果你那時候問我說,對你而言什麼是文學,搞不好我會講說,就是跟我沒有關的事情,不是我「所有」的事,不是我所擁有,或者我所據在。

 

莊瑞琳

也許那個起點就是這樣,就是這麼簡單。

 

童偉格

對對對,是一個陌異經驗,你後來當然知道可以這樣來形容。那是在我以外的事。

 

莊瑞琳

我在訪綱提到,柯慈聽到鄰居傳出十二平均律的時候,他其實對那個經典有一點憤恨,他有自我描述這個狀態,當然也因為他那時已經十五歲了。只是說我會在想,他那種遙遠還包括意識到,他好像知道那種遙遠是什麼。

 

童偉格

對,我沒有任何憤恨,是因為我沒有辦法在相對的情況下來看這整件事,對我來說,整個生活空間,山村,就是一個時空上面的童年經驗,就是阿岡本說的童年經驗。它沒有任何對照、參照,所以對我來說,發生在當時的所有事情,就是理所當然會發生的事。

 

莊瑞琳

也就是說,你讀小野、愛亞,跟你姊姊那些即便是很像少女雜誌的東西,還有俄國文學,它們都一樣是遠方嗎?

 

童偉格

對對對,真的,因為我沒有一個景深一般的想像,我也沒有價值判斷。因為……那是一個沒有任何注腳的地方,比如說跟柯慈比,〔萬里〕是一個不會有鄰居在彈巴哈的地方,它不會有一個代表品味,代表文明的記號式的存在,會讓原鄉本土的人覺得,也許他感受到的首先是一種……我當然崇慕它,但我心中難免升起一種受到羞辱的感覺,在柯慈的偽自傳裡面看到……

 

莊瑞琳

但從高中到大學,已經不是一個混亂的宇宙,應該相對來講會開始形成星空,有星座的東西。

 

童偉格

對,相對有序。但如果更後面判讀起來,我其實覺得我好像很自然處於一個,「反正這件事情就不是我的」的想法。包括我在讀的書,即便我開始從事寫作以後,我也沒有對這件事情,有一種所有權的概念。就是駱以軍說的沒有社會意識(笑),但我真心覺得,這一切都是外面的。

 

莊瑞琳

他這個講法有點矛盾,因為我覺得故事即便只有一個人,它本身已經是一個群體,不可能是一個沒有社會的狀態。

 

童偉格

明白,對啦對啦。但我可能沒有好好想一想,或者是柯慈式地想一想,這件事,它的景深關係,或者它所代表的,隱喻出來的階級關係到底是什麼。

 

莊瑞琳

如果說,從十九歲以後,開始加進寫作這件事情,跟書的關係,應該相對來講,多了另外一種層次的關係。你應該會愈來愈知道,勢必要形成那個景深對不對?

 

童偉格

對,但那個景深好像直到目前為止,都是一個美學上的問題。就是你知道,盲區,政治學跟經濟學(笑),我用一種外太空的力場,解讀自己的景深。當然裡面的判準,其實直到現在都還是啊,是技藝上的、美學上的問題。

 

莊瑞琳

不過我覺得這個問題也還好,我個人覺得,尤其是十九世紀之後的小說,它可以取代政治學跟經濟學的理解。

 

童偉格

對對,你說得很好。在現在這個時代,又經過這麼多虛構論的辯證,好像單一從政治經濟學來界定小說功能,或者小說作者自己的想法,可能其實也是太過簡單的想法。但我覺得我比較ㄎ一ㄤ的是,我真的完全就是一個盲區,已經無知到成為一種風格了。(笑)

 

莊瑞琳

嗯……(笑)那你怎麼看待戲劇或寫劇本跟寫小說,文學跟戲劇之間的關係,還是說這並不是一個問題,我不應該這樣問?

 

童偉格

可以,可以這樣問。戲劇講究效用,這個東西有沒有效?如何在還沒發生時,就評估它的效用,從這裡去建造出戲劇理論出來。它容許抽象的空間比較少,因為它其實是一個講究物質的藝術實踐,包括肉身,包括表演技藝,展示技術。

 

如果把兩件事加在一起想,駱以軍曾經說過,所有人評論他小說的時候,都用一種修辭論的方式,但沒有辦法評定或想像他小說裡面的劇場因素。這牽涉到怎麼樣有效地統合一個場景,或建構場景,把這些集中在一起,所有講求效力的事情。戲劇其實,應該說封存或者說實踐了,經濟效益很高的文學技術。這是駱以軍美學可能很難判別出來的一個成就,如果沒有對戲劇理論有所理解。

 

這是駱以軍自己的說法。可是戲劇本來就被許多文學家嫌幼稚,或者是有一種無聊的團契風格,因為它可能在任何形式上面,都會限制作者單純從自己的立場去想事情,但換一個方式來說,這可能也是戲劇對它創作者所提出的要求,是一個默契式的約定,你不會走入只有你自己能夠明白的世界,因為它是一個強力要求,這件事情應該怎麼被看,它將會怎麼被看,在時間的尺度裡面,它應該如何開展,如何歸結它自己,都有一套非常具體的技術。

 

莊瑞琳

所以對你的寫作來講,文學跟戲劇,應該沒有彼此影響?

 

童偉格

有,其中一個我自己覺得的重要樞紐,應該就是契訶夫啊。契訶夫的小說世界跟戲劇世界,你可以說相關,但他因應題材跟技術要求,其實是兩個世界。然後,大家比較不知道的事情是,他在戲劇展示的世界,其實是相對世故的,是他在小說裡面不會那樣建構的世界。

 

他的小說還是有一種純抒情的格調,對傷逝的緬懷,但他的戲劇已經都跑到之後了,呈現的是,因為你已經沒有任何悲傷的可能,按照契訶夫的說法,所以這個人是在這裡,就地成為一個戲劇,那種很奇怪的世故的看法。

 

但這只有在他的戲劇世界才可以完整地看到。如果要問,為什麼只有在戲劇世界裡?其實是因為,戲劇世界已經幫助他找到了可以集中視線的看法。你在單一場景就可以完成,也只有這個場景。所以在契訶夫劇本的每一幕,發展的時間流程可能其實就是一個隱喻,後來的人是這樣解釋契訶夫。但這個隱喻,只有在這樣的一種技術設計裡才能夠展示,在短篇小說是沒辦法做的。

 

 

〔離開水尾沙灘,往連接萬里下寮的新橋走。海風聲音漸小,開始出現清楚的鳥叫聲。〕

 

童偉格(攝影:汪正翔)

 

◎童偉格-作家/莊瑞琳-衛城出版總編輯

◎日期|2018.4.18 12:00-17:30

◎路線|金山水尾漁港經核二廠出水口到萬里崁腳國小

◎現場|汪正翔攝影

 

※文章摘自《字母:童偉格專輯》/衛城出版

關鍵字: 童偉格 寫作 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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