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假民主真獨裁的政治哲學發明者

安東尼.高特列柏 2018年07月28日 00:00:00
盧梭不可能支持獨裁暴政,然而卻有些人拿他的《社會契約論》以及定義不清的「公共意志」概念,做為獨裁統治的理論基礎。(盧梭及其故居/維基百科)

盧梭不可能支持獨裁暴政,然而卻有些人拿他的《社會契約論》以及定義不清的「公共意志」概念,做為獨裁統治的理論基礎。(盧梭及其故居/維基百科)

1791年,也就是巴士底監獄被市民攻陷的兩年後,法國大革命領袖將民族英雄移靈至先賢祠,伏爾泰就是第一位。革命的血腥時期在1794年以羅伯斯比(Robespierre)的處決告終,此時盧梭的骨灰也遷入與伏爾泰同在。然而,這兩人生前幾乎一直彼此為敵。

 

盧梭在1670年寫信給伏爾泰時,直言「我討厭你 」。兩年後伏爾泰看見盧梭出版的教育相關論文,覺得自己有責任讓民眾知道一些事實,於是大肆宣揚盧梭的五個孩子全都在嬰兒時期就被這位所謂的教育家遺棄,甚至還惡作劇地聲稱盧梭對孩子們的外婆之死也有責任,但事實上她當時還活著。

 

伏爾泰一度揶揄這位大名鼎鼎的《社會契約論》作者「不太善於交際 」。這倒是一件盧梭不會否認的事實,盧梭曾經表示:「我從來就不太適合文明社會,那裡充斥著各種刺激、義務、責任……我的獨立天性,讓我無法符合與人相處時的限制 。」

這兩人在法國大革命前十年便已去世,而且也很難稱得上是革命英雄。盧梭曾說自己「對革命極度反感」、「始終堅持維持既有制度」。雖然他主張直接民主制──集結人民直接投票的制度──是最適合小型城邦的政治體制,但他也認為像法國這麼大的國家最適合的還是君主制。

 

伏爾泰也同意君主制,他反對處決路易十六(Louis XVI),但路易十六在1793年還是被送上斷頭台。伏爾泰在許多方面是捍衛百姓自由的鬥士,不過他並不認為自己算是一般百姓。他非常的有富有,還因為買下大批地產獲得低階爵位。他先是靠著賣書與劇作收入賺了一些錢,後來成為跨國銀行家之後,財產愈滾愈大;還曾經用數學家告訴他的法國彩票漏洞賺了一筆。

 

他住在居民約莫一千人的村莊中,在各方面都算是個大善人,有時還會和村民一起辛勤勞作──這是指他會像他筆下最知名的文學角色憨第德一樣,耕作自己的園子。不過伏爾泰沒有非常支持平等主義,他曾經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啟蒙時代只能啟發一小群真誠的人,庸俗的大眾永遠都執迷不悟 。」

 

另一方面,伏爾泰也對既有體制,尤其是天主教教會極盡挖苦和不斷地打擊。他批評教士濫用權力,致力捍衛思想寬容性,並且數次介入違法審判,這些事蹟都是後世激進分子(尤其是想把法國「去基督化」的人)的推崇目標。

 

伏爾泰就像許多18世紀批評教會的人一樣,雖然對上帝有些信仰,但對耶穌並不感興趣。在某則有點可信度的軼事中,他曾與一名賓客一同上山看晨曦,在冉冉上升的朝陽面前五體投地,先是說,「偉大的神啊,我相信祢了!」隨即冷冷地對隔壁的朋友解釋,「不過那位聖子先生以及聖母女士就另當別論 。」他在《哲學辭典》中寫道,傳統宗教「是我們所能想像的一切蠢事之源、混亂之根,是狂熱心態與社會分裂之母,它是人類之敵 」。
 

盧梭喜歡「福音中的純粹與簡約 」,他認為基督福音要告訴我們的精神是四海之內皆兄弟。他不大遵守大部分的神學教條,被保守的教士視為危險人物,想驅逐基督宗教的人則受到他的鼓舞。盧梭的想法與基督宗教的原罪觀念直接衝突,他認為「人類天性本善……是因為體制才變得墮落 」。

 

他和爾泰一樣,都認為人們需要信仰上帝,藉此避免陷入無政府狀態;也跟霍布斯同樣認為政府應該規定國教的相關細節。然而,盧梭幾乎沒有提出公民宗教(civic religion)的準則,只說這種宗教需要「一個強大、有智慧、善意的神祇;賦予預言與護佑;要有來生的概念;要讓義人幸福,讓惡人受懲;並維持社會契約與法律的神聖性 」。

法國博學者約瑟夫‧德‧邁斯特(Joseph de Maistre, 1753-1821)這樣的保守派,顯然無法接受盧梭這種高度稀釋的基督精神。根據記載,邁斯特的天主教信仰比教宗更深,心中的保皇思想比國王更強烈,在他的眼中,凡是破壞教會權威的,都要為大革命造成的血腥悲劇負責。他認為斷頭台上的冤魂,全都死在伏爾泰與盧梭的原則之下:
 

把伏爾泰與盧梭當成大革命領袖很有道理……伏爾泰那些腐化人心的著作,在六十年內啃蝕掉基督宗教結構的卓越基礎,讓整個歐洲為之動搖。盧梭那些動搖人心的話術誘惑群眾,讓想像力的吸引力超越了理性。他四處宣揚輕蔑權威的態度與叛亂的精神……我們眼前的恐怖,正是他那些毀滅性的理念直接造成的 。

 

拿破崙也認為盧梭以某種方式「為法國大革命鋪好了道路 」。法國大革命中,某些領袖的確自稱為盧梭的信徒,其中包括羅伯斯比 。在推翻舊制度的人眼中,《社會契約論》裡頭有許多概念符合他們的想法。該書論證指出「合法權威」的唯一基礎就是獲得人民的同意 ,而當時法國人顯然普遍對統治者並不滿意。《社會契約論》討論要有哪些共同利益才能讓人民團結,並評述不平等的壞處。它開場就高聲呼告「人生而自由,卻無處不在枷鎖之中 」。其實盧梭並沒有想要鼓動革命,但這句話聽起來就像一句宣言,鼓勵人民揭竿而起。
 

我們很難從盧梭的著作猜出他真正的想法。他經常在不同地方提出彼此矛盾的主張,而且極為特殊的個性也是原因之一。他在《懺悔錄》中寫道,「自出生以來,我沒有認識過任何與我類似的人,甚至可以大膽地說,全世界沒有任何人與我一樣。 」因此,他的著作不能只用字面意義解讀。

 

他曾提醒某位記者:「我的詞彙幾乎都不是常用的意思;我永遠以自己的心與你交談,也許某一天你會發現,這顆心說的話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我們確定盧梭的這顆心不可能支持獨裁暴政,然而卻有些人拿他的《社會契約論》以及定義不清的「公共意志」(general will)概念,做為獨裁統治的理論基礎。
 

盧梭所謂的「公共意志」,包含了社會的真正利益與欲望;但我們沒有任何方法能夠直接知道這個意志包括哪些內容。他說,「群眾……經常並不明白自己的真正意願,因為他們很少知道什麼東西對自己真正有利。 」我們必須讓那些真正了解群眾需求的人來帶領,甚至在必要的情況下強迫群眾聽從領導。盧梭還說,有時群眾必須「被迫自由 」。伯特蘭‧羅素在1946年寫道,上述思維讓盧梭成為「假民主真獨裁的政治哲學發明者 」。在羅素的眼中,「希特勒就是盧梭思想的產物」,他認為盧梭的公共意志思想:
 

讓領導者能用某種神祕的方式,將自己與人民直接畫上等號,而不需要靠投票箱這麼無聊的設備來獲得人民認可……這種思想的最初結果,就是讓羅伯斯比上台。後來俄羅斯與德國(尤其後者)的獨裁專政,也都受到盧梭學說的影響 。(待續)

 

※作者安東尼.高特列柏Anthony Gottlieb為思想史學者,《經濟學人》前總編輯,曾任哈佛大學、牛津大學萬靈學院訪問學人。文章散見於《紐約客》與《紐約時報》,著有《蘇格拉底》(Socrates)、《理性之夢:從希臘人到文藝復興的哲學史》(The Dream of Reason: 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from the Greeks to the Renaissance)等書/本文摘自《被誤讀的哲學家:從笛卡兒、霍布斯到盧梭,九位啟蒙時代重要思想家對現世的影響》第八章:啟蒙時代給了我們什麼?伏爾泰、盧梭以及哲學思想家/麥田出版




 

 

【上報徵稿】

 

上報歡迎各界投書,來稿請寄至editor@upmedia.mg,並請附上真實姓名、聯絡方式與職業身分簡介。

上報現在有其它社群囉,一起加入新聞不漏接!社群連結

 



回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