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偉棠專欄:《嘉年華》—只屬於前Me Too時代中國的電影

廖偉棠 2018年07月30日 00:02:00
發生在還沒有Me Too運動前幾年的中國,女性覺醒只能靠逃走。(圖片擷取自《嘉年華》預告片)

發生在還沒有Me Too運動前幾年的中國,女性覺醒只能靠逃走。(圖片擷取自《嘉年華》預告片)

在這幾天中國大陸Me Too運動轟轟烈烈展開的時候,我重看了去年的話題電影《嘉年華》,這部被視為中國第一部直面對女性性侵犯的電影,在此背景前可謂讓人五味雜陳。

 

這次Me Too運動,從公益圈幾位男性名人被揭露開始,蔓延到所謂「公知」圈、文學圈和高校教育界,性侵疑犯乍看都是一些「高尚」界別的明星,實際上他們和《嘉年華》裡面的商會會長、小老闆與小流氓是一樣的,都是倚仗著自己身份的附加權力(上半身)而驅使自己的下半身去施暴,反過來又以下半身的施暴來佐證上半身的權力。

 

 

以當中道德光環最厲害,普遍認為不可能出現性侵的公益NGO圈為例。必須要明確一點是:公益圈性侵,也屬於職場性剝削的一部分,不能因為公益的光環而減輕其嚴重性半點。而且正因為有公益的光環,公益參與者與發起者/領袖之間的關係更為複雜,後者往往成為權威、被神化,而不服從這種權威和神化的人容易遭到孤立和打壓。因為在擁戴者眼中,領袖象徵著公益NGO的理念,不服從領袖也等於不認同理念,從此思考也就能理解為什麼性侵受害人當時缺乏強硬反抗的能力。

 

幸好經過這幾年女性主義的啟蒙,NGO裡的覺醒者越來越多,她們確定一條準則:不受性欺凌是基本底線,任何偉大理念都不能逾越此,所以才有了很多人站出來糾偏。所以Me Too率先從公益圈爆出並不說明公益圈比其他界別腐爛,反而是顯示了公益圈女性的較早醒覺和切割的力量。

 

話語權幾乎是零

 

接下來揭發「自由派知識分子」章文的女性,是曾任律師的女生和女作家蔣方舟、易小荷;揭發「作家」張弛和「傳媒人」孫冕的,是80後代表性作家春樹。當然,她們和前面的公益圈揭發者都是相對獨立的知識女性,與《嘉年華》裡的學童、未成年務工者、服務員等都不一樣。雖然都是受性剝削的女性,後者的話語權幾乎是零。

 

在《嘉年華》裡的中國,缺乏一個女性的共同體、只有階層的共同體,Me Too裡最重要的Too在這部電影前半部基本是不存在的——不是說現實的不存在,恰恰相反,每一個女性都未能避免這個「也是」,但可怕的是,說出Too所意味著的同理心和聲援,在那個世界裡見不到。

 

文淇飾演的15歲的小米,背負著家暴與可能存在的近親性侵的陰影,掙扎求存於一個不知道自己過去的濱海城市。但當她目擊比自己更弱小的兩個小學女生被「乾爹」帶來酒店開房繼而淫辱之時,她既沒有阻止也沒有報警,也不協助警察與律師的調查,甚至想著以自己偷錄的影像去勒索性侵者的時候也並非出於義憤,僅僅為了得到錢去偽造一張身份證而已。

 

因為她尚未自覺——或者說就像她丟失了身份證一樣丟失了這種自覺——自己也是一個備受欺凌的女性。她是沒有身份的,不像施暴者擁有商會會長的身份,也不像小流氓那樣擁有偽造身份的能力。她只知道她與她那個酒店同事一樣,屬於一個最被人賤視的階層,她們的世界無法逾越施暴者那個世界。

 

代表正義知識女性的女律師嘗試帶著代表未來的受害者小文一起逾越那個界限,結果馬上受到那個世界的打手:警察的打壓,似乎證明即使律師也不能超越自己的女性弱勢。

 

這裡我不由得聯想到近日所謂以理性主義反對Me Too的某些「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論調,她們堅持走程序正義報警,認為網絡發聲屬於「大鳴大放大字報」,事實上只要看一看這個Me Too運動裡第一個被消聲的針對央視主持朱軍的案例就好了,受害人第一時間報警,結果呢?遭遇和《嘉年華》裡的小文幾乎一樣。而且電影也清晰地展現了一個性侵受害人在報警後所受的二次傷害,受害人反而受到犯罪嫌疑人的待遇。

 

電影無能為力,只能借助隱喻來述說現狀與期待。多次出現電影中的夢露像成為了某種寄託。一開始永遠看不見臉的夢露雕像,後來貼上了小廣告,而小米從在雕像下茫然遊走,到恨恨地去撕那些小廣告,是她的第一次有意識反抗在女性身體上的各種寄生。

 

竟奢談冤枉和誤傷

 

當電影的那個「光明尾巴」出現的時候,我也以為就到此為止了,導演故意用極其草率的方式在一個電視節目裡宣告了反轉,警察的包庇被某種神秘力量擊破,性侵者得到懲罰⋯⋯看到那一幕我們不是感到高興和解脫,而是覺得荒誕,因為現實裡面絕不會這樣。因此,最後小米的覺醒並非來自法律的鼓勵,而是來自這種荒誕感給她帶來的:出離憤怒。

 

她一下下砸碎車鎖,開著小摩托車衝上高速路,不讓道給所有不滿的貨車(司機都是男人),而且她的穿著幾乎和夢露一樣,白裙子和粉紅高跟鞋,似乎是為了她被小流氓搶走的金色假髮和小文被她母親撕爛的裙子報仇。

 

最後一個鏡頭,運輸倒下的夢露雕像的卡車在前方,小米是坐直了在自己的車上、漸漸追上了夢露。

 

這一切,發生在還沒有Me Too運動的前幾年的中國,女性覺醒只能靠逃走,而不是某個朦朧如命運的「公權力」。但現在的中國變了多少?當網絡力量被手無寸鐵的女性使用起來,成為零話語權的被性剝削者的唯一倚仗,首先跳出來的竟然是一批「清醒」的擁有話語權的知識分子,提醒大家千萬不要矯枉過正,警惕群眾運動云云。呼嗚,尚未矯枉談何過正?被Me Too揭發的性侵嫌疑至今沒有一個受到法律制裁,你竟奢談冤枉和誤傷?真是何不食肉糜之論。

 

嘉年華,還在中國上演著,主角還遠遠沒輪到小米和小文們。

【延伸閱讀】

●廖偉棠專欄:今日香港 雷聲蟬鳴都重要 只要不沉默噤聲

●廖偉棠專欄:「文藝復興」的背後 是詩的馴化

關鍵字: metoo 公知 性侵



 

 

【上報徵稿】

 

上報歡迎各界投書,來稿請寄至editor@upmedia.mg,並請附上真實姓名、聯絡方式與職業身分簡介。

上報現在有其它社群囉,一起加入新聞不漏接!社群連結

 



回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