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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泛若不繫舟】兩岸緊繃年代 看沈君山如何談一國兩「治」 

上報快訊 2018年09月15日 14:10:00
在兩岸緊繃的年代中,沈君山曾提出「一國兩治」的概念。圖為2004年沈君山於清大成功湖畔。(清華大學提供)

在兩岸緊繃的年代中,沈君山曾提出「一國兩治」的概念。圖為2004年沈君山於清大成功湖畔。(清華大學提供)

沈君山教授在安身的事業「辦學」與立命的心願「兩岸和族群」上,一直有極為前進的思索與實踐。即便歷經中風,書生報國之志,始終未曾稍改。─天下文化

 

一國兩「治」

 

一個社會,均質性(homogeneous)高,便容易穩定,但是除非有外來的衝激,發展起來或許會遲滯些;異質性(heterogeneous)高,易因衝激而變動,這變動,可能是進步的因素,但若此異質性是本質(intrinsic)的,則這社會就難穩定。所謂異質,依其本質性的高低,可以分為四個層次:種族、宗教、經濟和政治。

 

種族的異質,最難融合。血緣、外形、甚至後天形成的風俗、文化──包括文字語言、價值觀念等,隨歷史俱來,不是短期所能改變。尤其直接感覺得到的外表差異,如膚色、體型,容易引起集體的排斥,像南非的情形便是。

 

其次是宗教。尤其是入世性強的西方宗教,具有本質上的互斥性,愈是具有強烈信仰的宗教,愈不容易達成理性的妥協。宗教的衝突,往往起自基層,很難解決,像愛爾蘭便是典型的例子。不過宗教的歧異,源自後天,不像種族是先天的,比較上說,前者較後者還容易改變,現代知識的普及,也具有沖淡衝突的效果。

 

再其次是經濟。經濟生活關乎每個人,真正到了富者田連阡陌,而貧無立錐的地步,當然非常嚴重。但是求富而均,總比更改一個人的膚色、信仰,更容易得多。而且國若能富,雖富而不均,大富與小康之別,亦不致造成大不安。歷史上許多動亂的例子,像帝俄、像昔日的中國,都是既患寡且患不均。

 

經濟的異質,往往延伸到教育的異質,一個社會受教育的機會不均等,因而形成某個階層的智識能力價值觀念異於第一階層,而且代代相傳,沒有希望因努力而改變,也會形成社會的不穩定。

 

最後是政治,也就是政治結構和政治權力分配的不合理。政治當然是一切問題的核心,但終究只直接牽連到較少數的人,而且其權力也是後天賦與,可以藉爭取,也可以藉妥協而獲得平衡。一個社會,假若種族、宗教等本質的因素在基本上是均質的,政治層面上的問題,至少理論上是可以理性解決的。另一方面,若上面三個層次的異質不解決,政治上的民主,亦不能解決問題。

 

1969年,巴西里約熱內盧。沈君山終於得到事前做夢也沒想到的世界橋牌亞軍,左起戴明芳、黃光輝、沈君山、黃光明。那時明正言順以實力代表中華民國。(翻拍自九歌文庫,浮生三記)

 

一國兩治──共享主權,分擁治權

 

現在台灣正開始一連串的解禁解嚴,也有一些浮動。但是,和世界上其他國家相比,我們的社會沒有本質上的異質。政治上的認知,也許有些差距,但是因為社會基本層面的穩定,其演變也將是穩定的。

 

但是,台灣不是單獨存在。中國現在的兩個地區,大陸和台灣,這兩個歷史性因素—如種族、文化、宗教等都同質的地區,生活水準、政經制度,甚至意識型態都已有相當的差距。雖然統一尚甚遙遠,但是台灣未來的發展,必和大陸息息相關。從長遠看,對兩岸關係建立一個理性的認識,是許多政治革新的基礎。從實際著想,在兩個異質社會的競爭中,一個開放的社會,可以是堅強的,也可以是脆弱的。假若沒有相當的共識,自然容易被分化;假若有一理性的共識,而這認識是自下而上,孕育而成,就永不會動搖。因此,在此文中試提一些個人的看法,為大家思考未來與大陸關係的參考。

 

作為一個認同台灣的中國人,在探討未來台灣與大陸的關係時,應該有兩個基本的立場:

 

一、台灣人民的利益。

 

二、國家民族的原則。

 

但政治是現實的,任何政治構想,必須顧到實踐的可能。因此,在不違背上述基本立場的原則下,也必須考慮到客觀的環境,尋找客觀環境允許下的最佳方式。

 

在當前,一個值得考慮的方式是共享主權,分擁治權。簡言之,「一國兩治」。在一個象徵性的國家主權之下,實行不同制度的兩個地區,各擁有獨立的治權。此治權是完全的,包括自衛權和在國際上具有國際人格的政治實體的權利。它僅僅受下述三點的約束,即兩地區相互之間:

 

一、不得使用武力。

 

二、不得在國際上與第三者聯合,做損害對方的作為。

 

三、不得妨礙建設性的交流。

 

一國兩治的理論基礎是「主權史傳,治權民授」。主權為抽象的國家象徵,治權為具體的政治權力。主權代表歷史的傳承,象徵未來的發展,在當前複雜的國際環境下,應及早確定,在適當的時候,可以考慮由兩個地區共同組成一個不具實際權力的最高機構,以為象徵。

 

但是主權的統一共享,應以治權的獨立分擁為前提。對於一個能在國際上獨立生存的地區,治理該地區權力的根源來自該地區的人民。因此,除了因為主權的統一延續,要受某些明確規定的限制外,一切由該地區的人民自主。

 

1984年在香港,沈君山為交涉台灣加入世界圍棋聯盟,與中港棋友聯誼。面鏡坐者左起:聶衛平、沈君山與金庸。立者為胡茵夢。(翻拍自天下文化,浮生後記)

 

一國兩治與一國兩制的不同

 

鄧小平於一九八○年代提出他的「一國兩制」的機構,迄今為止,這還是中共對「統一」港台的基本政策。在台灣,因為一向非禮勿視、非禮勿「思」的傳統,除了斥責以外,很少去談。但是在一個開放競爭的社會,要建立民眾對自己前途的信心和立場,對對方的政策也應該先有清楚的認識。

 

所謂「一國兩制」,即在一個擁有最高法權的中央政府之下,在不同的地區,實行不同的制度。其實踐的方式,可以香港為例,從這個實例來比較「一國兩治」和「一國兩制」可以看出三點基本的不同:

 

一、在一國兩制中,主權和治權皆屬中央政府,地區所擁有的部分可以自主的治權,是中央給予的。因此,體制人事之決定—包括是否繼續實行兩制,其最後權力來自中央。在一國兩治中,治權原來就屬於地區的人民,因此,體制人事之決定,完全由該地區的人民自主,另一地區的人民或政府,無干涉之權。

 

二、在一國兩制中,因為地區擁有的權力,由中央許可賦與,因此,凡是被許可的,都要規定出來(如制定基本法),凡是沒有規定的,就是不許可的。在一國兩治中,權力的根源是地區人民的本身,因此,只有不許可的才予以規定,凡是沒有規定的,都是許可的。

 

三、在一國兩制中,國家有一主要的制度,這個制度是不變的,在部分地區實行的次制度,其發展不得影響更不得威脅到主制度。在一國兩治中,兩個制度在不同的地區發展,平等競爭,最後由時間和實踐來決定哪一個是最適合國家發展的制度。

 

沈君山1992年與子曉津在清大相思湖。(翻拍自九歌文庫,浮生再記)

 

由此可見,除了在不同地區實行不同制度這一點外,在理念上和實際上,一國兩治和一國兩制均有基本的不同。現在國際上和歷史上許多例子均可證明,凡是兩個異質的地區,要用兩制的,做互補的發展,若不能完全的兩治,其結果總是失敗的。

 

一個國家而有兩制兩治,當然不是常態,是因應實際情況的過渡性構想,其目的是在經過相互的影響和競爭,演繹出一個適合整個中國發展的制度,使中國自然的統一於一制一治下。所謂,目前各擁治權的自主,一方面要保障各地區人民福祉,一方面也不能妨礙未來的自然統一,這也是前述三點約束的用意。「不得在國際上與第三者聯合,做損害對方的作為」,即在消極防止外來因素利用兩治從中離間取利。「不得妨礙建設性的交流」,即在積極泯除兩地區間因分裂日漸形成的疏離感。

 

一國兩治是一個理性的構想,這或許確是符合整個中國利益而又實際可行的一條途徑。但是,政治不是純粹的理性,歷史上,若沒有其他因素的阻礙,從來沒有一個政權,自動的放棄消滅另一競爭政權的機會。中共既然具有優勢的有形實力,即使台灣主觀的接受「一國兩治」的觀念,是否能促其實現?

 

我個人的看法,對於所謂「台灣問題」,中共雖有一貫的政策,對於執行這個政策的意圖和優先程序,卻並沒有一致的共識。

 

尤其大陸上未來一代其「民族意識」、「建國意識」和「體制意識」相對的強弱,將影響他們對台灣的政策。在今天的大陸,民族意識也許是唯一一個可以一致接受的共識。任何中國大陸的領導者,即使為了保持自己的權位,對於統一這個目標,亦將永不放棄。但是在這個前提下,建國意識(以四個現代化為代表)和體制意識(以四個堅持為代表)的相對強弱,就有務實和保守之別,對於前者,建國的優先度將勝於如何達成最後的統一。

 

目前,海峽兩岸事實上早已處於「兩治」的狀態。在最近的未來,大陸上務實和保守勢力此消彼長的不穩定狀態,還將維持一段時期。在此段期間,穩定兩治的力量,不是海峽兩岸實力的絕對對比,而是另外一種相對的差距──破壞兩治所須付出的代價和接受兩治所能得到的利益,這兩者間的差距。這個差距愈大,兩治的持續也將愈穩定。

 

所以,台灣當前的努力,便在如何加大此一差距,一方面加強事實上的基礎:國防方面,一個有制衡作用的自衛武力;外交方面,一個多方面參與,具有國際人格的獨立政治實體;內政方面,一個反映實情的民主政治體制。

 

這樣的基礎愈鞏固,破壞這個基礎所要付出的代價便愈大。最近一年來的政治革新,對於台灣安全的貢獻,勝過製成十個原子彈。一個自由化、民主化和國際化的社會,不但加強了內部的穩定,也將使片面的統一愈加困難。

 

圖為1974年沈君山成為國立大學最年輕的理學院長。(翻拍自九歌文庫,浮生再記)

 

另一方面,為長遠著想,也應考慮胡蘿蔔與棍子(carrot and stick)的戰略。今天大陸上,官僚意識和官僚體系是最大的實際問題。對台灣而言,兩治實際好處之一,便是她未來的發展可免受這兩者的箝制。對大陸的現代化而言,兩治下的台灣也可以成為體系外借力借鏡的外援。在這點上,「建國意識」優先者,是可能有深刻的認識的。也許有人會認為,各擁治權,還包括外交權和自衛權,那不就是兩個中國嗎?而且「各自發展」只會愈走愈遠,又怎樣統一呢?

 

對這個問題的答覆是:各自發展之下還有相互影響。兩制兩治這個階段會延續很長一段時間,在這段期間,兩個地區本身和兩個地區之間的關係,不是一成不變的。

 

一、各地區自身的制度和其實踐方式,會由於需求而隨時間修正──所以並不需要一百年不變之類的保證。重要的是,改變本身一定要反映這個地區的需求,一定要出諸這個地區人民的意願。這個意願,很可能是受了相互交流的影響,但它不會是,也不可以出諸「中央政府」片面的決定。

 

二、兩個地區間的關係,也將隨著地區本身的改變而改變,可以漸漸由對抗而競爭、而合作。在這樣演進的過程中,保障兩制的並存,並不永遠要經由絕對的兩治。譬如說,當兩個地區的官僚體系,對法律權力的尊重勝於對政治權力的尊重時—也就是由法治代替權治時,部分治權,例如自衛權,就可以用立法來取代。但是在此之前,尤其在今天,兩制的實踐必要經由兩治,而兩治的存在只有依靠實力,包括國際的認同,來保障。關於這點,我們是並不存幻想的。

 

至於將來的統一,我很有信心,和平競爭相互影響的結果,必須現代化的大陸將會放棄四個堅持,逐漸採用在台灣現代化已有實踐證明的制度。但在結束本文前,要強調一次,政治上,理念是一個未來的指引,途徑卻不能脫離權力競爭的現實。我確實相信,兩治下實行自由經濟制度的台灣,對大陸的現代化以及現代化路線的採行,其正面影響遠大於治權統一下的台灣。大陸上所謂務實派,或可能也有這樣的認識,但這並不表示他們對台灣有什麼偏愛。片面的胡蘿蔔就以為可以高枕無憂,是最危險的幻想。在個長遠的構想之下,先求己之不可勝,隨形勢演變而採取最適合的策略,才是真正謀國之道。

 

 

※本文摘自《此生泛若不繫舟》/此書由沈君山教授摯友張作錦先生編選,沈夫人曾麗華女士校讀,蒐羅沈君山教授最精采的文章、對話與書信,共十四篇。書名取自莊子「泛若不繫之舟」的典故,堪稱沈教授此生做人做事做官的寫照。/天下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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