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專欄:一本「地下」了四十年的雜誌

廖偉棠 2018年10月06日 07:00:00
北島和芒克(右)他們開創的《今天》,是現存最久還在出版的民刊。(維基百科/印刻出版)

北島和芒克(右)他們開創的《今天》,是現存最久還在出版的民刊。(維基百科/印刻出版)

出自中國大陸的非官方雜誌,一度都被叫做地下刊物、民刊。現存最久還在出版的民刊,應該就是最著名的那一本:北島和芒克他們開創的《今天》

 

直到2008年那一次《今天》30週年慶典,我才知道《今天》雜誌的生日和我是同一天:12月23日,不過,我比它大三歲,這三年的差距正好把我跟《今天》的締造者之間搭上了一座橋:我生於1975年,趕上了毛澤東時代的尾巴的尾巴。《今天》的締造者們是毛時代的菁英、背叛者,他們背叛的方式就是從劇毒中煉丹。

 

1995年我20歲,身在內地,第一次看到《今天》。雖然已經是海外出版的精美繁體版,但濃厚的地下文學味道依然撲面而來。從那時我開始成為它的忠實讀者,雖然每一本都要費盡周折從廣州的博爾赫斯書店「搶」來—「地下」等於「獨立」等於「自由」,這一個公式,同時由博爾赫斯書店的老闆、藝術家陳侗和《今天》雜誌那裡灌輸給我。

 

我是從那個時候堅決地認定了自己要做一個不合時宜的獨立寫作者的,其時《今天》的同仁早已堅持了近二十年,而且他們的堅持比我們艱難得多。因此,當近年有人酸酸地詬病《今天》是否妥協了的時候,我都毫不猶豫地予以反擊。這些窩藏在內地體制縫隙裡討一杯羹的庸人們,豈不像魯迅筆下繞著英雄的屍體嗡嗡的蒼蠅?!不過,讓它們失望的是,《今天》從未成為屍體,反而越來越年輕。

 

《今天》成立網路論壇的時候,很多自認懷才不遇的寫作者上來拜碼頭,如果得不到北島(下圖/維基百科)或者其他前輩的讚美的話,掉轉頭就在別的地方罵《今天》和北島「背叛理想」。這和二戰後法國某些文人指責保羅.策蘭仍然使用德語寫作,指責他沒有寫赤裸裸的反納粹文學、「傷痕文學」是一樣的荒謬。

 

 

《今天》之所以在文革後文學中卓然獨立,是因為它從來不屑於做舔痂自憐的什麼傷痕文學。《今天》的詩當年並非「朦朧詩」這一偷懶的概念所能囊括之詩,如今也依然不是,作為詩歌編輯,從張棗、宋琳到我,都心照不宣地秉持著兩個原則選詩:一、寧缺勿濫,二、不追求統一風格的流派感。這些詩都是此時此刻的漢語精華,以有份量的漢語去擔當起這個時代的重量,可以不合時宜但絕不媚世,這也應該是給《今天》投稿者的一個基本共識吧。

 

是所謂:風骨。這是我從老《今天》一代所學習最深的地方,30週年那次在香港的聚會,聽說了那時的編務人員如何不顧一切保護《今天》的出版,同時不做絲毫的妥協讓步,這的確讓今天的我們汗顏。我們口口聲聲為了理想的苟存而不假思索地向有權有錢者妥協—至少也虛與委蛇、保持客氣,但沒想到在這種妥協中我們的理想已經受辱。如果不是上一代人在幾乎不可能的狀況下的堅持,我們也壓根沒意識到堅持是有效的,就輕易被自己心中的紙老虎吞噬。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或者我更喜歡的一句,本雅明說的「只有為了那些沒有希望的事情,我們才獲得希望。」《今天》如此,中國被耽誤的一代、無數代的出路也如此,只要還有一個不輕言放棄的人,這個民族和它的語言藝術還有重生復甦的可能。本雅明說的是「只有」而不是「正是」、「也許是」,多麼的理直氣壯!

 

中華文化,花果凋零,慎存血脈於海外,並接引海內的猛士和群興怨者,《今天》不是最偉大的一個也不是最後的一個橋樑。微信時代的虛熱狂歡,我慶幸《今天》尚未分一杯羹,我們不是「睡前讀一首詩」也不是「為你讀詩」或者「晚安詩」,我們沒有任何義務討好這個時代流行的審美,沒有必要去安慰這些微小的痛癢。詩本來就應該是冷的,《今天》上即使最火熱的文字也都是詩人在孤獨不堪之際所寫,認識此命、安於此命,漢語詩歌才會真正獨立和硬氣起來。

 

《今天》40週年,不惑的勇氣其實早已來臨它身上,我們所要做的是不要忘記這勇氣,這不只是為了一本雜誌的延續,更是為了我們能真正直面漢語寫作的天命,在一片疲軟的囁嚅中挺立獨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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