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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郁佳專欄:亞裔男人的生存記事與台灣的傷口

盧郁佳 2018年10月10日 00:02:00
作者認為,美國亞裔男性面臨的困境,與台灣的困境何其相似。(圖片取自PAKUTS)

作者認為,美國亞裔男性面臨的困境,與台灣的困境何其相似。(圖片取自PAKUTS)

「恐懼會喚起我們害怕的事物,彷彿內心深處埋藏的秘密磁鐵,把那些原本遺棄的碎片都吸出來。」

 

紀實報導《亞洲男人的美國生存記事》描述亞裔男性被美國主流文化排除的痛苦,作者是菲律賓裔美國普立茲獎記者阿力斯‧泰森,〈洛拉:我家的奴隸〉一文回憶外公擄來女僕帶大他媽、他、他女兒三代,揭露亞洲蓄奴制度的殘酷,震撼讀者。本書同樣直言無諱,從航海大發現的殖民,寫到白人老頭赴亞洲娶少妻、嫖雛妓。華工築鐵路的歷史貢獻,被美國文化忽略不提;亞裔男人因為做餐館、洗衣店等傳統女性工作而被陰性化。美國影視的亞洲角色都是龍套,又無一例外蠢爆;若有亞洲主角,總由白人飾演。亞洲傳統價值教出來的謙卑服從,被自信剽悍強出頭的美國主流典範所否定;重文輕武的書呆子形象,讓亞裔青少年男性與性魅力絕緣,吞下苦澀挫敗,總在怕白人女生發現他的老二沒別人長。

 

亞洲男人的美國生存記事》書封。(圖片摘自網路)

 

連亞裔女孩都設法結交黑、白男友

 

不但各族裔理所當然貶低亞裔,連亞裔女孩都拒絕亞裔男孩追求,設法結交黑、白男友,以逃離亞裔窘境。你是說,就算當了美國女人,還是會被美國男人罵CCR?對。檯面上的成功亞裔女性名人,身邊都有個白人老公;而亞裔男配白女的機會遠少於此。亞裔女孩理直氣壯說,我就是歧視亞裔。她歧視自己,急於洗白。

 

真相令人戰慄,受傷害使人歧視自己。亞裔男孩同樣歧視自己,作者回顧青春期的困惑孤獨,發現:

 

「我知道自己的孤立狀態有時是自找的。我常以為自己遭到排斥和否定,但其實不是那樣。當我強迫自己潛入記憶,進入那些容易遭到忽略的縫隙裂縫時,我會發現某些女孩也很認真想跟我交往,有的還相當直接地表示好感,結果說謝謝,拒絕對方的是我。我以為自己沒有吸引力而轉身離去,其實是自己感到害怕、害怕自己會失望。也許我能找到真正的戀慕,但我又該對那種老覺得自己被看輕、被忽略的感覺怎麼辦?我到底是誰啊?我覺得自己不夠格接收、容納另一個人給予的全副心神和照顧,我沒資格接受那些我最想要的東西。」

 

「一些身在西方的東方人往往在不知不覺中,在別人否定你前就先否定自己。我們還沒參加比賽就先輸了。」

 

「有一些力量在為我這樣的男性創造共同經驗。」

 

台灣媒體偷走了台灣的自尊

 

書中美國亞裔男性面臨的困境,為我點出了台灣的困境。在台灣,理想形象很少來自台灣,也無法描述台灣人特質。當宅男顯得呆萌迷人、憨態可掬,台灣人說的是日劇〈逃避雖可恥但有用〉的害羞工程師星野源,不是你。當大叔升格頹廢性感象徵,台灣人說的是體貼慰問台南震災的日本男星阿部寬在〈熟男不結婚〉中的角色,韓劇〈我的大叔〉憂傷拓落的李善均,〈大叔之愛〉中逗人的吉田鋼太郎,不是你。好萊塢總在製造廣受愛戴的銀幕英雄,小男孩長大是為了成為他、男人意氣風發時覺得自己就是他,中國甚至模仿越戰老兵藍波電影、打造了自己的版本《戰狼》。但這十年有哪個國民銀幕英雄是台灣人?好萊塢背叛了美國亞裔,台灣媒體同樣背叛了我們,偷走我們的自尊。

 

美國亞裔和台灣人都缺乏通俗文化的典範角色,說明母豬教徒是一批在本國受到文化和經濟歧視的台灣男性,但他們把困境歸咎於那些拒絕他們的女孩、那些他們秘密戀慕卻不敢開口攀談的女孩。母豬教徒反抗歧視,值得欽佩;但他們仍然渴望滿足父權期待。對此,作者報導亞裔女孩的經驗:美國各族裔男人喜歡亞裔女孩,是以為她們嬌小溫馴可人。假如她們外貌不可愛,脾氣不溫馴,男人掉頭就走,視她們為暴虐的龍女。其實無異於母豬教徒以外貿協會歧視台女。

 

CCR和母豬教徒,是文化殖民暗傷的同一結果、兩種表現。是民族被強暴懷孕生下的一對雙胞胎。為什麼我們會喪失自我?因為我們有太多身世糾結,被文化所排除,沒機會通過戲劇、漫畫、小說等來自我確認和獲取認可,也就無從認同自己。

 

權威父親向外人表示慷慨

 

民眾的身世是怎樣消音的?作者在書中描述父親:「我也想和他一樣慷慨,不過不是那種他偶爾會展現的瘋狂程度,他不但願意施捨自己的最後一塊錢,甚至連太太和孩子的錢也會毫不吝惜的捐出去。如果真的有人開口來要,他大概會連我們的房子都送人。他好像從未想過後果如何。他一再出現的模式是:緊緊抓牢某些東西,然後突然像水壩洩洪一樣,全部放手。不只是金錢財物,他的內心也是如此。一旦有人問他問題,他會劈哩啪啦的全部倒出來。這種毫不保留的坦白,讓大家目瞪口呆。這一點他好像管不住自己。我也經常如此。」

 

他說出了許多台灣人眼中父親的矛盾形象:權威父親不習慣在生活中向家人表露自我;壓抑到只能周期性爆發,請客、送禮、塞錢,向外人慷慨示愛。我們不知道,這是傷害的結果。

 

作者四歲隨父母到美國,在美國長大。他父親生長在菲律賓民達那峨,有六個兄弟姊妹,全部夭折;爸爸跑了;媽媽發瘋,她搭上一輛車子,那車掉落懸崖。日本侵略菲律賓,父親跟游擊隊抗日,躲在山上差點餓死,很多朋友都死了。一個好心女孩照護他的瘧疾,後來當著他的面被人性侵。

 

作者這輩子不斷聽父親說,多痛恨自己沒能保護她。即使當時父親才十四歲,卻到老都在做噩夢夢到這件事。父親在美國也有幾個朋友,但沒人了解他,因為沒人知道在菲律賓有過這些事,也想像不到。

 

權威父親不習慣在生活中向家人表露自我;壓抑到只能周期性爆發,請客、送禮、塞錢,向外人慷慨示愛。(圖片取自PAKUTS)

 

在主流文化的種族隔離氣氛下,作者沒機會推開、反而繼承了這種沉默。作者娶了一位德國和愛爾蘭裔的白人妻子,他說是為彼此的不同而吸引:他跳躍多變,內心戲很多;她敦厚穩重,訴諸行動。離婚是因為彼此沒有展露內心。他承認自己比太太更沒辦法說出心事,因為他還在摸索,感覺到輪廓,卻還沒找到字詞。當她不能替他解決表達障礙時,他失望了,暗自怪她不懂他。他沒能說清楚,就離開了她。

 

他帶著長女,幾年後跟菲律賓裔妻子生了次女。現任妻子容忍他的敏感沮喪,但保持距離,不被他情緒耗竭;也找到方式把他帶離悲觀的幻象。失敗的自我形象,隨著亞洲經濟崛起,亞裔成功名人輩出,他感覺身分獲得平反,得到象徵的滿足。但發現美國文化反覆詮釋納粹大屠殺,卻對亞洲戰亂屠殺一無所知,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角色:他是記者和作家,他是亞裔發言權的一部分,美國賦予他權力去改變歧視。報導默默拉拔社區邊緣青少年的亞裔無名英雄。他的視野改變了,肯定了自身。

 

能夠說出痛苦是珍貴的

 

眼看下一代亞裔融合得更輕鬆,他才發現,每個人都有恥辱重擔。他羨慕白人個子高,白人朋友卻嫌自己太高。德裔女孩恥於承認是納粹德國的後裔。他竟有餘裕看見別人各自獨特的痛苦,這一路走來多麼艱難,能夠說出痛苦是多麼珍貴。作者年僅57歲就英年早逝,令人想起寫出《慾望:我與厭食搏鬥的日子》和《酩酊》、42歲過世的卡洛琳‧柯奈普,才華洋溢,飽受折磨,脆弱而堅強。

 

台灣的我們,能幸運走完作者反抗歧視之路嗎?應該問,能有機會踏上嗎?我深覺我們的處境都是女奴諾拉,絲毫無法察覺奴役的存在,只擔心自己做得還不夠好。

 

作者父親的隱痛,既是《大江大海》、《巨流河》的戰爭、移民創傷,也是《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的驚恐。不說沒人知道,也想像不到。屠殺的創傷,潛伏綿延數代,在追尋成就、友誼、戀愛、婚姻與親子關係中借屍還魂,隨處騷亂,作者才開始說了一點點。台灣的傷口,還有待我們揭開。

 

※作者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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