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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專欄:在碼頭的中國江湖

廖偉棠 2018年11月09日 00:00:00
有熱衷於文學史而不是文學本身的人把「碼頭」演繹成江湖話語「拜碼頭」之舉,那可真是小人之心。(圖片為在碼頭官方宣傳海報)

有熱衷於文學史而不是文學本身的人把「碼頭」演繹成江湖話語「拜碼頭」之舉,那可真是小人之心。(圖片為在碼頭官方宣傳海報)

「詩江湖」是十幾年前大陸一個比較有名的詩歌BBS網路論壇,風格如其名,在上面混跡的多數是渴望在江湖上迅速混出名聲的詩人,因此主題和風格都力求譁眾取寵,為我所不喜。不過,我倒是很欣賞這個命名,他們肯承認中國詩壇是一個江湖,雖然混沌,但還心存對古代那個江湖的嚮往,若是能做到江湖中人的快人快語,也是爽利的。

 

南京詩人韓東不太在網路上混,雖然他作為口語詩的先鋒之一很被詩江湖的成員推崇。江湖存在於韓東的詩裡嗎?以前我也不太確定,因為韓東的詩以冷峻甚至淡漠著稱,戮力於反高潮、反激情,不太像江湖的熱烈。其名作《甲乙》,無情描述了一番床的兩邊下來的兩人各自皮毛細節之後,這樣結束:「為敘述的完整起見還必須指出/當乙繫好鞋帶起立,流下了本屬於甲的精液」。

 

因此在我看韓東導演的第一部電影《在碼頭》,首先看到的依然是這種疏離或者冷嘲:一群詩人在碼頭送別,遠遠趕來那位有著美女名字的,竟是一名精壯男子,詩人們輾轉於碼頭、火車站、另一個碼頭,一再延誤這場送別式,隨著倦怠詩人們和碼頭流氓都開始「無事生非」,糾纏不已的惡夢漸漸變成一個古怪的詩意,似乎每個人都想在這平凡一夜尋找一個答案,無論是關於詩還是關於愛情還是關於生活⋯

 

電影的背景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九十年代的大陸詩壇就是這樣充滿離別與意外的——上述場景,我竟也經歷過二三起,雖然韓東比我大一代,我卻在二十歲左右趕上了現實「詩江湖」的末班船,得以印證現實除了荒誕,還有許多欷歔。

 

 

「無事生非」固然是電影最為顯在的主題,指向的是詩的祕密:詩創作、藝術創作本身不就是無事生非的行為嗎?如果人人守時上船、乖乖喝汽水不撩妹、跳舞不「尬舞」⋯⋯這個世界就沒有意外的詩了——起碼,九十年代的詩人是相信這一點的,相信詩的活力在於運動,所以他們都拼命「折騰」,二十多年後,我們可見詩壇上最活躍最折騰的還是他們。文本上的秘密轉移到成為行為藝術的人生上,有的詩人就漸漸忘記如何在文本上變魔術了。

 

韓東不是這樣的詩人,因此《在碼頭》非常讓我感動的,還是差點成為笑話的詩人情誼。「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在沒有電郵沒有微信沒有IG沒有臉書的那個時代,人生一別雖然不像古代那樣就是生死茫茫,但也足以是多年不得見了,因此那個時代的情誼是很特別的情誼,執意送別,執意挽留,否則便是「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了。

 

如此交織而成的江湖,比社會上潛藏那個江湖更加接近「江河湖海」的本意。我在台北的影院裡,看著九十年代大陸的夜色漸漸在幕布上的江面闌珊,憶起曾經有那麼一群執著的詩人,不為名利不求攀緣,純粹為了詩的共鳴而來往於現實上絕望的碼頭與碼頭之間。後來有熱衷於文學史而不是文學本身的人把「碼頭」演繹成江湖話語「拜碼頭」之舉,那可真是小人之心。

 

叫人欷歔的是無意和詩人們發生一夜交集的碼頭地痞白皮,他說詩有什麼了不起,我也會寫!然後朗誦著李白《靜夜思》突然暈倒在地。被最偉大的一首詩砸暈,被最平凡的一瓶礦泉水澆醒,這其實也是韓東對自己那一代詩人的得失的總結。

 

關鍵字: 在碼頭 中國 韓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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