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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理解查良鏞的「反民主」和「投共」

黎蝸藤 2018年11月19日 00:02:00
查良鏞能探知中國的底線,知道如何把事幹成,同時讓香港人利益最大化,這豈可輕易否定。(照片:湯森路透,後製:李明維)

查良鏞能探知中國的底線,知道如何把事幹成,同時讓香港人利益最大化,這豈可輕易否定。(照片:湯森路透,後製:李明維)

作爲偉大文學家的金庸,香港各界基本一致推崇,只有少數「本土派」指責金庸小説中的「大中華意識」。作爲政治參與者的查良鏞卻頗受爭議,指責查良鏞「投共」、「反民主」、「反新聞自由」的聲音不斷。

 

其中,以吳靄儀在香港明報發表的《金庸.查良鏞 1924-2018》最有代表性。她認爲「無論在小說領域或政治範疇,他的成就都有不能掩蓋的缺陷」。在對小説領域上,她認爲金庸「過於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又帶有「明君」的思想。在政治範疇,她抨擊查良鏞「過於現實主義」,沒有爭取「民主」,甚至「從頭到尾都反對爭取民主」。在隨後一個文化沙龍上,吳靄儀再次抨擊查良鏞「更像岳不群」。

 

吳靄儀曾經是金庸小説的評論家,曾經在查良鏞主事的明報下工作,後來又投身法律界和政治界,爭取民主與捍衛法治,在香港享有一定聲譽。這令人認爲她的説法具有一定權威性。但這無法掩飾她對金庸和查良鏞的評價帶有固有的偏頗。對此辨析之所以重要,因爲它不僅關係到如何評價查良鏞,還關係到如何認識「香港的保守民主派」以及「民主派與中共的關係」等更基本的議題。

 

這篇文章本來發表在香港媒體更合適,但不知何故,好幾個香港媒體都不願意刊登。在香港非建制派的媒體中,批評查良鏞沒有問題,批評「民主派的圖騰」吳靄儀倒成爲禁忌。這對強調「言論自由」的香港非建制派媒體真是一個諷刺。

 

「廣義民主」難道不是民主?

 

吳靄儀通篇談論的民主是「一人一票的選舉民主」,這是否民主的唯一含義?乍眼看來,這種質疑有點中共的宣傳「民主不只是一種形式」的意味。其實不然。

中共對「民主」的反駁總愛從遠古出發。一般首先談及希臘時代,民主和共和是兩個意思,民主是一人一票投票制度,共和則是精英統治。因此,民主和共和反而是對立的。接著,中共又會抛出美國國父傑斐遜「反對民主」,他認爲「民主」會發展為法國式的暴民政治,因此努力通過制度設計限制民主,保證共和。中共的結論是,民主是不好的,甚至是不必要的。

 

中共的這套説辭,我想吳靄儀能立即反駁:現代意義上的民主,已經和以前的民主有很大差別。在美國政治學,只著重選舉的民主一般稱爲狹義民主(「thin」 democracy),現代的民主,即廣義民主(「thick」 democracy)則包括選舉、法治、人權等方方面面。我們現在說的爭取民主,不限於「一人一票」,而是整個民主制度。

 

然而,吳靄儀在評價查良鏞的時候沒有區分「狹義」與「廣義」的民主,專用那種狹義的民主去理解和討論查良鏞。於是,查良鏞就「從未追求民主」了。

 

無疑,查良鏞強調的香港成功的八大支柱「自由、法治、穩定、繁榮」沒有「民主」,但不能否定查良鏞依然追求民主,追求「廣義民主」。如果簡單地說「查良鏞從來不追求民主」,很容易抹殺查良鏞對民主的追求和貢獻。查良鏞對廣義民主的追求是真心實意的。他不像中共那樣只把「法治」變爲「法制」,把人權停留在「TXT」,把否認狹義民主當成否定廣義民主的擋箭牌。

 

查良鏞也不像吳靄儀認爲的那麽無知和幼稚,不了解「沒有(狹義)民主,法治難以持久」。查良鏞有關民主的論述,最鮮明地反映了《袁崇煥評傳》中。《袁崇煥評傳》不是小説,不需要隱晦和文學處理;它也不是社評,不需要為時局而斟酌言語。

 

查良鏞猛烈批判專制制度,他指出:「君主集權的絕對專制制度……將(明朝)這富於文化教養而勤勞聰明的一億人民、這舉世無雙的富強大國推入了痛苦的深淵」,「一天沒有民主制度,赤膽忠肝衛國保民的大英雄就一天會有此下場」。

 

他又說:

 

(孫中山)向中國人指明:必須由見識高明、才能卓越、品格高尚的人來管理國家大事。一旦有才幹的人因身居高位而受了權力的腐化,變成專橫獨斷、欺壓人民時,人民立刻就須撤換他。袁崇煥和崇禎的悲劇,明末中國億萬人民的悲劇,不會發生於一個具有真正民主制度的國家中。把決定千千萬萬人民生死禍福的大權交在一個人手裡,是中國數千年歷史中一切災難的基本根源。過去我們不知道如何避免這種災難,只盼望上天生下一位聖主賢君,這願望經常落空。那是歷史條件的限制,是中國人的不幸。孫中山先生不但說明了這個道理,更畢生為了剷除這個災禍根源而努力。

 

這裡的「民主」,顯然包括了與專制相對的「狹義民主」。試問,如此見識的人,會反對選舉民主?會是那種從來反對追求民主的人嗎?

 

民主不絕對,就等於絕對不民主?

 

查良鏞的一個「黑點」是在1988年11月提出了所謂「非常保守」的「雙查方案」。然而,「雙查方案」真的是非常保守嗎?當時很多人確實如此認爲,但三十年過去了,我們應該有新的評價。筆者在《金庸提出特首選舉「雙查方案」,真斷送了香港的民主?》詳細地分析了前因後果,反駁了這種論點。

 

簡而言之,當時有五個不可忽略的時代背景。

 

第一,當時中國還在改革開放,各界對中國改革依然抱有很高期望。

 

第二,港英在1984年才發表《代議政制綠皮書》,要推動民主,到1988年,立法會沒有一席通過普選(直選)產生。

 

第三,《中英聯合聲明》裏面規定,「行政長官在當地通過選舉或協商產生,由中央人民政府任命。」選舉產生特首並非中國承諾的選項,遑論普選。能爭取把普選寫入《基本法》是當務之急。

 

第四,《基本法》起草卡在回歸後的政制發展的問題上,懸而未決。1988年4月《基本法(草案)徵求意見稿》中列出列出五個方案候選,其中三個沒有普選選項。其中與民主派支持的「190人方案」支持度相近的工商界提出的「89人方案」根本沒有提及普選產生特首的事宜,比後來的「雙查方案」更保守。

 

第五,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大多數是中方成員,沒有中方支持,任何方案都不能通過。而且,即便港方,能得到「保守」派的支持也不容易。

 

「雙查方案」是兼有進步和保守的成分的妥協方案。保守的部分,正如民主派指責的,它沒有從1997年就開始直選。但如果堅持這種立場寸步不讓,《基本法》起草就無法進行下去了。進步的部分則包括了「普選」、「公投」、時間表等關鍵元素:「第三任行政長官任內,進行一次全體選民投票,以決定第四任行政長官是否普選,以及第五屆以後的立法會是否全面直選。」

 

最重要的是,「雙查方案」是一個可以被中共和香港保守派接受的「較民主」的方案,整個方案已經寫入草案,如果按照初衷,按部就班地執行,2012年香港將能有機會特首普選。

 

可是六四事件後,查良鏞因爲支持學生,退出草委會,方案中的進步部分紛紛在最後版本中去除,只留下保守的部分。筆者思考的反而是,如果查良鏞繼續違背自己的良心,繼續留在草委會,是否能説服中共保住這些進步條款?

 

筆者要指出的另一個關鍵點,就是如果方案能被採納,並且按部就班地執行,那麽大概2008-2009年就可以定下普選特首的方案。不要小看只提早短短五年,這個時間節點非常重要。筆者曾論述,2008-2009是中國的轉折點,方案能趕在胡溫執政的年代,中國還沒有這樣對《基本法》「按自己的方法解釋」;香港還是曾蔭權時代,也不至於對後來那樣對中國亦步亦趨。這樣,香港能有更民主的普選的可能性很大。

 

無疑,查良鏞在追求民主的路上顯得沒有吳靄儀等人這麽激進,或者說他更追求廣義民主而沒有這麽追求狹義民主。但一個社會需要激進和保守的人,才能互相平衡。更重要的是,社會需要能把事幹成(get things done)的人,而不只是空談激進的人。查良鏞能探知中國的底線,知道如何把事幹成,同時讓香港人利益最大化,這豈可輕易否定。

 

中國官場有句令人側目的話:「忠誠不絕對,等於絕對不忠誠」。我想類似的話,也可以給吳靄儀提個醒:民主不絕對,就等於絕對不民主嗎?

 

關於殺父之仇和投共

 

同一個文化沙龍,吳靄儀與程翔還進一步指責查良鏞「投共」,這主要指兩件事。第一件是查良鏞的父親在建國之初被共產黨殺死,查良鏞還在左派報紙工作。第二件是查良鏞見過鄧小平之後,開始幫共產黨説話。筆者在這裡拓寬討論一下。

 

中國共產黨喜歡自吹自擂,歷史上也干過很多錯事,很多人對共產黨的態度非常負面都不難理解。但同時無法否認:第一,共產黨也干了不少好事;第二,在幾個時期共產黨的形象非常正面,確實給人不錯的觀感與希望。這樣的時期有「兩段半」:「兩段」指1949年前後到1956年、1978到1989年;「半段」指1992到2008年。

 

2009年的《建國大業》聼上去是典型的中共宣傳片,但它可謂「主旋律」電影中最接近真實的一部。我曾請教過人,即便立場反共的也大致認可這部片基本正確。確實在1948-49年,大部分中國人都覺得國民黨沒希望了,只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在建國初期到反右和大躍進前,中國還走新民主主義的路綫。這時雖有一系列的運動、分土地、公私合營,但對大部分人來說,因中國和平的紅利、蘇聯的技術注入、國家政府機能的重建,第一個五年計劃後,生活和生產都得到實質性的提高,給絕大部分人帶來真實的滿足感。

 

 

有人不明白,爲何查良鏞的父親被中共殺了,查良鏞還「投共」。其實,查良鏞在自傳体散文《月云》中就解釋:

 

宜官在香港哭了三天三晚,傷心了大半年,但他沒有痛恨殺了他爸爸的軍隊。因為全中國處死的地主有上千、上萬,這是天翻地覆的大變亂。在宜官心底,他常常想到全嫂與月雲在井欄邊分別的那晚情景,全中國的地主幾千年來不斷迫得窮人家骨肉分離、妻離子散,千千萬萬的月雲偶然吃到一條糖年糕就感激不盡,她常常吃不飽飯,挨餓挨得面黃肌瘦,在地主家裡戰戰兢兢,經常擔驚受怕,那時她還只十歲不到,她說寧可不吃飯,也要睡在爸爸媽媽腳邊,然而沒有可能。宜官想到時常常會掉眼淚,這樣的生活必須改變。他爸爸的田地是祖上傳下來的,他爸爸、媽媽自己沒有做壞事,沒有欺壓旁人,然而不自覺的依照祖上傳下來的制度和方式做事,自己過得很舒服,忍令別人挨餓吃苦,而無動於衷。

 

這是一篇境界非常高的散文,無需進一步解説,但顯然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當時知識分子的這種情感。

 

作爲文學家的金庸前儒後佛,兼修道家。儒家強調為國為民,佛家強調因果寬恕,道家強調超脫自然。其實只要看看金庸的武俠世界就知道,雖然殺父之仇往往推動故事發展,但金庸反對那種「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的偏執。《碧血劍》中,袁承志沒有殺掉崇德和崇禎;《神雕俠侶》中楊過沒有殺掉黃蓉,最後還悔然反省;《倚天屠龍記》中的張無忌沒有記住慇素素的話找六大門派報仇;《天龍八部》中,蕭峰一開始執著殺父之仇,反而誤殺阿朱,終身後悔。

 

第二個段是打倒四人幫之後,以鄧小平等爲首的領導層平反文革,改革開放,否定毛澤東路綫,重燃中國的希望。這時,共產黨形象又重歸正面。鄧小平訪美訪日都引起外國傳媒好評如潮。在八十年代的人,無論是中國人、香港人、外國人都普遍對中共有期盼,認爲中國能越變越好。查良鏞最初反對香港回歸,見過鄧小平後轉變看法,擔任基本法起草委員會草委很正常。當時主張「民主回歸」的人一大堆。如果說查良鏞投共,那麽加入草委會的司徒華、李柱銘豈非也投共?

 

八九六四事件中,查良鏞旗幟鮮明地站在學生的一方,在宣佈戒嚴時就辭去草委會職務。六四事件後,他猛烈批評鄧小平,在電視採訪前失聲痛哭。他隨後退出政界,卸下明報社長職務,幾年後全面退休,已表明了其態度。

 

即便鄧小平形象一朝喪,也不能否定他1992年南巡重啓改革開放,對中國的歷史性功績。對不少中國人來説,從收入極低到滿足溫飽到小康,是扎扎實實的進步。當然,中共停止政治改革,只能說「半段形象好的時期」。但查良鏞已經放棄從政和傳媒,也就不存在所謂「投共」的問題了。他在大陸所獲得的榮譽當之無愧,不是「投共」換回的。

 

※作者為旅美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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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字: 金庸 查良鏞 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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