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新聞成為近年來每逢選舉必吵的議題，當然，也不只台灣，帶頭掀起假新聞熱潮的最主要人物，其實是美國總統川普，選舉接近，就不談台灣自己的假新聞，所謂旁觀者清，美國才剛剛選舉完，觀察選舉中假新聞的傳播，可能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發。

這則假新聞是這樣的，話說美國期中選舉前，恰好發生中美洲大量人民從宏都拉斯出發，集結成數千人巨大人龍，一路通過瓜地馬拉，進入墨西哥，往美國前進的人龍問題，民主黨方稱為人道危機，川普則稱為「入侵」，雙方展開大論戰。

不妨就先簡單看一下兩陣營主將與「正規軍」的論點，川普批判，都是因為民主黨主張寬鬆的移民政策，所以這些中美洲人民才會抱持希望，認為有機會進入美國，民主黨要為此負責；民主黨方則批判川普沒血沒淚，此外，沒有人權觀念罪加一筆，美國左派的核心媒體戰力《紐約時報》指責：川普炒作人龍議題，是因為先前沙烏地阿拉伯記者遇害事件，川普迴護沙烏地阿拉伯，所以想轉移焦點。

先不管這些論點有沒有道理，總之以上這是兩陣營想主打的論述。

就在雙方捉對廝殺的時刻，兩方的「網路義勇軍」也是打得不可開交，此時，一則網路假消息開始流傳，最終甚至誘發包裹炸彈事件。這則傳聞是這樣說的：這些中美洲人，都是猶太裔傾民主黨的金融大鱷索羅斯出錢找來的。這也不是新傳聞，因為2018年初就有較小的人龍，當時就有謠言說是索羅斯指使。

網紅一發帖　很快就散播

這則流言說起來對任何一方都沒好處，民主黨方沒有散播這種流言的理由；川普的主要目的，是藉由人龍批判民主黨的移民政策，藉此訴求選民在期中選舉中投票給共和黨，才能阻止民主黨繼續推出更寬鬆的移民政策，或讓共和黨能緊縮移民政策，靠這樣來拉抬期中選舉選情。其理論是寬鬆的移民政策吸引移民，但如果這些根本是索羅斯請來的「演員」，整個論述不就破功了嗎？所以川普方也沒有散播這種流言的理由。

這則假消息，很顯然是川普支持者搞不清楚川普的大戰略，自己胡亂散播，假新聞本身從年初就存在，只等著有人挖出來。10月14日，人龍問題剛開始，北卡羅萊納州的川普支持者，經常寫到「入侵」論，Twitter有6000名追蹤者的網紅羅瑞塔‧馬拉基（Loretta Malakie），在Twitter上發文轉貼人龍的新聞連結，然後只下一個註解：索羅斯。

網紅一發帖，很快散播，當天有6個川普支持者Facebook社團都轉發一樣的貼文，6個社團合計有16.5萬成員，支持者加油添醋，稱索羅斯這個「不擇手段」、「絕不浪費天賜良機」的金融巨鱷，故意付錢要中美洲人入侵美國，來取得投票權洗選票，更狂言「邪惡的索羅斯跟他請來的140多個半獸人都應該被當作恐怖份子、恐怖半獸人」（把索羅斯與《魔戒》的魔君索倫相提並論）。

這個流言本身就是不合邏輯的，人龍抵達美國已經在選後，更不用說大多數都會被遣返，就算沒被遣返而能得到政治庇護者，也沒有美國投票權，就算申請入籍，也絕對來不及參加期中選舉。就跟台灣或其他國家的狀況一樣，激進支持者創造出的流言往往都是根本經不起邏輯與事實檢驗的，卻無礙在激進支持者間傳播。

到此這種激進言論還只在最激進的粉絲之間傳播，但是隨著人龍成為熱門政治議題，流言也跟著很快散播，到10月16日，流言登上的社群，總粉絲人數已經達到200萬人（不過總觸及人數應該遠低於此，因為同一個川普支持者可能同時參加多個川普支持者粉絲團與社團），更多網紅加入加油添醋的行列，有的說「索羅斯又製造了一次移民危機」，有的說「還有沒有人也認為是骯髒的民主黨跟索羅斯在背後搞的？」這時這些訊息還都主要在親川普的社群上流動。

假消息逐步變成了假新聞

10月17日，訊息量終於大到衝出粉絲圈，影響到「正規軍」了，連共和黨議員麥特蓋茲（Matt Gaetz）也在Twitter上貼上人龍拿錢影片（下圖）質疑「是索羅斯搞的？美國支持的非政府組織？該是調查源頭的時候了。」麥特蓋茲很快承認錯誤，那影片是人龍抵達瓜地馬拉時，當地人好心支援人龍中一無所有的移民的畫面，並不是宏都拉斯人在宏都拉斯領錢加入人龍，但是早已傳出去給15.3萬追蹤者。

（圖片擷取自Matt Gaetz推特）

接下來，假消息逐步變成了假新聞，因為親共和黨的記者等新聞工作者轉貼，造成「披薩門」事件的媒體人之一，傑克‧波索別克（Jack Posobiec）更直接暗示索羅斯租車給人龍。

披薩門事件是在川普與希拉蕊競選時，假消息稱民主黨與希拉蕊藉由一家披薩店在販賣人口，結果一位正義之士聽信謠言，持槍闖入披薩店想要救出謠言中被販運的人。

隔天，搞不清楚狀況的川普兒子小唐納·川普，轉貼了麥特蓋茲的問題貼文，這也不能怪他，誰知道連議員都會搞錯呢？這下子訊息傳給了小唐納·川普的310萬追蹤者，這時光是在Twitter上，就有4.3萬個帳號，總計1.27億追蹤者總和，在傳播這個消息，此時其中雖有少數是駁斥這個假消息，但大多是相信且散播這個假消息。過幾天，又有2萬個帳號加入，增加1.17億總追蹤者。

緊接著，又一位共和黨民意代表中招，誤信假消息以後，在親共和黨的福斯新聞專訪上，說：「忍不住要懷疑民主黨人，或許是索羅斯還是其他人，可能資助這次（人龍），覺得有可能對他們有幫助。」

這時假消息登上正式媒體，正式成為假新聞，也就大量接觸到大眾，以及民主黨方的民眾，於是假消息傳播進入反轉點，10月21日，索羅斯收到包裹炸彈的前一天，整個網路上最沸騰的，已經不是流言本身，而是反擊並澄清流言的力量，發言聲量最強的網路名人，不再是共和黨人或更之前的川普激進支持者網紅，而是清楚駁斥反擊流言的《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們。

吵架需要對手

有大量正義之聲來壓制這個假消息了，這下子假消息應該消滅了吧？不，網路訊息傳播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吵架需要對手。當對手跳進來以後，吵架就更有趣了。

這些傾民主黨的媒體人「正規軍」參戰之後，製造假消息的興頭就更高了，於是22日知名的共和黨激進支持者約書亞‧富爾斯坦（Joshua Feuerstein）參戰，約書亞之前的成名作是攻擊星巴克2015年的聖誕新年特別杯，因為往年的聖誕杯都有聖誕相關圖案，2015年變成一片紅，約書亞聲稱星巴克是在跟聖誕節傳統宣戰，這個宣戰論還影響到川普本人，讓川普在競選集會上說星巴克向聖誕節宣戰。

這次約書亞的新作，是貼出一個宏都拉斯移民在卡車上的影片，然後說：「他們才不像CNN假新聞說的是走路來，喬治索羅斯付錢（雇車）要他們來，在期中選舉時集結露臉。」這則假消息馬上得到13.7萬點閱。

複習一下川普的戰略與論點，川普說，人龍都是民主黨寬容政策的錯，川普希望藉此打擊民主黨。人龍在期中選舉適時出現，龐大人龍朝著美國「入侵」的形象，不用川普說就深植美國人心，把選舉議題全部帶向反移民，對川普是大大的有利，若是為了期中選舉，也該是川普製造才對，怎會是反川普的索羅斯呢？當川普正在主張這都是民主黨的錯誤政策引來入侵大軍，這些網路義勇軍卻在亂打一通，說是民主黨人付錢請來假演員，那豈不是沒有真正的入侵危機了，真是「豬隊友」。

這也是網路假消息的另一個特性，根本沒有戰略性或策略性可言，只是憑情緒亂傳一通。

就在這團亂戰中，又顯示了網路訊息傳播的下一個重要特性，那就是來得快去得快，當大亂戰讓多數人一口氣都全看過這則假消息，不是新消息了，那也就沒啥好傳的了，假消息在熱潮過後，竟然就自己幾乎要消失了。

假消息死灰復燃

就在假消息快要走完它的注定歷程，潛伏、傳染、爆發、消失，最後階段，卻碰上了一個意外，讓它死灰復燃，10月27日，美國發生悲劇性的反猶太槍擊事件造成11死，這起重大新聞一出，全國全都忙著找出兇手殺人的原因，索羅斯是猶太人，所以這則索羅斯流言本來已經差不多完蛋，這時又被挖出來重新炒作，雖然實際上兇手殺人動機與這則流言其實無關，但是這則流言還是又大行其道，到10月29日，估計總觸及社群網路帳號、社群的總粉絲、追蹤者人數達8.55億。

隨著期中選舉結束，這個流言的熱度也就熄滅了。整起事件，親民主黨媒體在意的不得了，還特別追蹤發展過程。

從這整個歷程，我們可以得到結論：

假消息隨時都會產生，常常是潛伏很久，等待適當的重大社會新聞刺激才會開始傳播。

假消息一開始都只在激進小中圈子內傳播，是等到真正的公眾人物，如政治人物、媒體節目、媒體人，加以引用、轉述，或反駁，才會一口氣接觸到大量大眾。所以公眾人物對自己言行的把關，以及媒體人不要理會假消息（不引用不轉述，也不要反駁），才是控制假新聞最重要的一點。

假消息即使傳遞開來，只是讓人覺得很荒謬生氣，但對政黨、政治人物實質的選情與選舉策略，經常不但沒有幫助還可能幫倒忙。

假消息到達熱潮高點，接著就會消失，就像感冒一樣，這波流行過，人人都得到感冒有了這次感冒病毒的抗體，就自然煙消雲散了，除非又發生相關的重大社會新聞事件，被導引到該則假新聞，又把冷灶重新炒熱起來。所以，對付假消息，其實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理它。

假新聞自古皆有，假新聞會傳播，是因為群眾心中有想說的話，藉由傳播假新聞來發洩，並非相反。索羅斯假新聞早就存在，當人龍零零星星時，根本傳播不開，當人龍突然成為一股巨流，那個畫面激起了人民內心深處的「入侵」恐慌，索羅斯假新聞才大行其道。追討有一定「病程」時間到了自會消失的假新聞，並沒有太大意義，更該認真面對的，是群眾為何會傳播該則假新聞的基本心理，才是釜底抽薪的辦法。

※作者台大醫學系畢業後，轉行出版、產業分析、業餘歷史研究，著有《橡皮推翻了滿清》、《明騎西行記》等書，譯作有《紙牌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