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甘迺迪總統死前所說：「我們選擇在這個時代登月，還要做其他事，並不因為它們簡單，而是因為它們很難。」

《登月先鋒》（First Man）也是一部很艱難的電影，它要表現的是：人類史上第一個登月者阿姆斯壯，是怎樣以最硬朗的方式，踏上他心中最柔軟的那個月球。電影本身風格也是遊走與硬和軟兩個極端，最後還是軟征服了硬，阿姆斯壯拋開了包括地球重力和社會的壓力，衝上太空，但始終擺脫不了親情的羈絆：對亡女的愛、對亡友的疚，驅使他不顧一切要遠離這個製造了我執的地球。

表面上看來，獲得史蒂芬史匹柏加持的查澤萊（Damien Chazelle）竟然選擇了用最樸實的紀實形式還原NASA登月歷史，是一種低調。刻意的脫焦、搖晃、粗顆粒都是力求把我們拉回六十年代的「現場」的策略，與之呼應的是簡陋的航空器坑坑窪窪的表面，而不是《2001太空漫遊》的光滑無瑕。但即使我們不是六十年代的陰謀論者，也很難不把其中那些不可思議的部分當成科幻來看——這種不可思議，靠的不是CG特效，而是對人類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激情的共鳴。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與之共鳴。阿姆斯壯的妻子在擔憂和隔絕之中說出了同一種激情在不同價值觀的人類那裡的反應：「你們這不過是一群男孩的遊戲而已！」 更深的隔閡出現在關注地球的人和關注星空的人之間的衝突，電影提醒了我們六十年代除了是理想主義年代同時也是憤怒的年代。

在抗議NASA繼續獲取撥款探索月球的浪潮中，一位黑人說唱詩人的念白極具說服力：「白人上了月球，我家孩子看病沒錢，白人上了月球，我不知道下一頓吃啥⋯⋯」讓人意外的是作家馮內果的出現，作品帶有大量科幻元素的他，也猛烈抨擊探月計劃是浪費納稅人錢財，這深刻地呈現了一個現實：太空探索從來不只是浪漫之舉，它總要被或左或右的引力所劫持。

這種兩難也一直是NASA的障礙，讓人想到中國曾經有過的要褲子還是要核子的爭論，電影也隱約暗示了冷戰因素對探月計劃的左右，如果不是蘇聯把加加林送上太空，美國也沒必要付出巨大的金錢與人命去逞一時之快——對於阿姆斯特朗來說，同志的犧牲是最大的質疑，他的成功到底是一將功成萬骨枯，還是對犧牲者的延續、使失敗獲得意義？——阿姆斯特朗沒有表態，但NASA當然是願意民眾選擇後者的，電影也最終讓觀眾選擇了後者，即使飽含遲疑。

查澤萊的精彩在於他拿捏到了阿姆斯特朗的矛盾和灰暗。後者的日益沈默是因為他也無法辨別生命的基本存在與生命的可能存在哪個更重要。毫無疑問，他看到殉職戰友的遺孤的時候，他所投射的是自己的亡女，兩種關係的斷裂同樣不可修補，他只能把造成前者的不可修補的原因（登月實驗），轉化為也許能修補後者的一個結果（登月成功），這種神秘的辯證，最終把登月路上的亡魂集中到了阿姆斯特朗一人身上，無比沈重，他只可勝利不容失敗，因為他的失敗就會是一種形而上意義上的失敗：亡魂們將化為烏有。

「這是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人所共知的阿姆斯壯這句名言聽著輕巧，看了電影才知道這小步與大步之間，有多麼沈重，因為「人類」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掩蓋了概念下上萬上億不同的命運，不同的生與死。

死亡主題其實才是《登月先鋒》的真正主題，首先，太空征途上每一個死亡的人，也都是懷著雄心壯志活過的，但是他們的死亡有時輕率得荒唐。最能說明這一點的，是阿波羅一號實驗艙中慘死的懷特他們，那隻飛入登月艙的蒼蠅，其實是宇航員的不祥之兆，它被其中一個宇航員隨手捏死，隨後，造物主也同樣地對待艙中的人類。

如此，登月像一個陰慘的神話，是鬼魂的接力，First Man——第一人，其實是最後一人。

第一沒有意義，只有「人」有意義。無數個喪禮之後，阿姆斯壯仍然不願意麻木，仍然會痛苦而無從排解，但只有忍耐忍耐再忍耐，電影在登月下來夫婦相會後結束，現實中這種對「人」情感沈重的肩負，還要折磨阿姆斯特朗夫婦很多年直到他們最終離婚。地球與月球之間是始終有引力相牽，但也始終有斥力讓它們保持距離，未來也會有一天會斷線的。

念及此，方知烙印在月球表面的第一個小心翼翼的腳印多麼有愛，它和電影中虛構的那串女兒的手鍊一樣，是地球給月球的、是人類給宇宙的第一個——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