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端知識分子在臺灣-《異端的勇氣:韋政通的一生》選摘(4)

韋政通 2018年12月12日 07:00:00
(圖片摘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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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爭取自由的歷史,就知識分子的角色而言,就是爭取做為異端的權利的歷史。在專制獨裁統治下的漫長歲月中,傑出的知識分子很少不扮演異端的角色。基於這種理解,使我十年來,對歷史上迫害異端的事件,以及當代異端知識分子受難的命運,保持高度的關注。

 

寫雜文、寫時論,有的是有感而發,有的是臨時起意,當然非計劃之作,但把這些文章集中在一起,會發現某些文章仍有其關懷的焦點,此不僅與自己的專業專長密切相關,也與平常選擇性所關注的問題是分不開的。因此,從異端問題的思考,而關懷到現實生活中的異端知識分子,不過是問題的延伸和擴大而已。

 

殷海光、徐復觀、雷震三人的專業完全不同,但在五○年代的臺灣,扮演異端知識分子的角色則相同。

 

震撼人心的道德熱情──殷海光

 

一九六九年殷海光去世後,我寫〈我所知道的殷海光先生〉一文悼念他,內容包括「第一印象」、「他這個人」、「影響他的幾個人物」、「海光與新儒家」、「海光與中國文化」、「未了的心願」、「自我批評」等七個項目。在那年代,這樣的文章很難找到地方發表,我送到改組前的《大學雜誌》,開始編者也很猶豫,後來幾經磋商,改了一些文字之後,才勉強刊出。 更多〈我所知道的殷海光先生〉,收入《人是可以這樣活的》(洪葉文化)。

 

一九八七年,桂冠圖書公司為《殷海光書信集》出臺灣版,要我寫序,我寫了一篇相當感性的〈寄天堂〉代序,其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你停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後幾年,面臨了與斯賓諾莎被教會除名相似的處境,多年的老友不敢探望你,有的甚至當面都不肯相認,我與你,就在那至少對知識分子而言,是相當黑暗的年代,不但心靈相通,且建立起難忘的友誼。」那段友誼,真可以說是患難見真情,少數經常和他往來的年輕人,行動都被監視,我就是從那年代開始,逐漸習慣了被孤立和孤獨的生活。 更多〈寄天堂──《殷海光書信集》代序〉,收入《歷史轉捩點上的反思》(東大圖書)。

 

一九八九年,自立報系主辦「紀念殷海光先生逝世二十週年學術研討會」,我寫〈殷海光先生的志業與悲劇〉一文,在開會當天《自立早報》發表。另一篇〈「自由」和「存在」的對決──略論殷海光先生悲劇的形成〉是會議的論文,論文內容包括四部分:(1)自由的捍衛者。(2)白色恐怖年代的個人遭遇。(3)對國民黨政權的批判。(4)「內在力量」的來源。其中比較具有新義的,是對「內在力量」來源的探討和分析。 更多〈殷海光先生的志業與悲劇〉及〈「自由」和「存在」的對決──略論殷海光先生悲劇的形成〉,收入《立足臺灣關懷大陸》(東大圖書)。

 

我認為殷海光能扮演異端知識分子的傑出角色,其力量主要的來源,除了「他那震撼人心的道德熱情」(此語出自林毓生〈殷海光先生一生奮鬥的永恆意義〉),與心儀的幾位自由主義大師如羅素、海耶克、卡爾‧波普之外,另一位對他有「感召力」的歷史人物,是先秦儒家中的孟子,這一點似乎被大家所忽略。在一般的印象中,海光先生對中國的傳統文化,攻擊不遺餘力,一向採取否定的態度。如注意到他對孟子的景仰,今後這方面的論定,應有所鑑別:以傳統文化中的儒家而言,他所攻擊和否定的,是儒學中某些特定的思想,如孝道,大部分是與專制結合後的儒家或儒學,他對當代新儒家所表現的心態,也特別討厭。但對歷史上真正道德理想主義的儒家如孟子者,他不但心嚮往之而有精神上的契合,他實已把他心目中的這位「道德英雄」內化為一己人格的特質。

 

社會的良心,歷史的見證──徐復觀

 

徐復觀先生於一九八二年逝世,和殷海光一樣,他們都是在寂寞含恨中離開人間。在生前徐氏曾主持《民主評論》雜誌,殷氏曾是《自由中國》半月刊的主將,兩人對傳統中國文化的看法雖然對立,在追求自由民主這一點上,並無二致。去世前一月,黨外康(寧祥)系雜誌《暖流》,以徐復觀為封面人物,我寫〈社會的良心,歷史的見證──徐復觀教授〉一文配合刊出。他除了在中國思想史和藝術史方面,成就斐然之外,政論文章更是包羅萬象,古今中外,理想現實,表現機智與卓見,言人所不能言,道人所不敢道,鼓舞著一代的心靈,扮演著社會良心的角色。 更多〈社會的良心,歷史的見證──徐復觀教授〉,收入《思想的貧困》(東大圖書)。

 

在大陸時期,徐先生曾參與國民黨高層機要,國民黨在大陸的失敗,他親身經歷了這一幕歷史性的悲劇,目擊黨內的紛爭與腐化,他有資格為這一段歷史做見證。來臺以後,他一向是對國民黨公開批評最多的知識分子之一,他指出國民黨竟以絕對優勢而一敗塗地,是因國民黨在大陸雖統治著地面,共產黨早已統治了頭腦。一九五六年,《自由中國》為慶祝蔣中正總統七十壽誕出祝壽專號,他「站在一個國民來檢討國家興亡成敗的立場上」,寫〈我所了解的蔣總統的一面〉,轟傳一時,被學者稱為具「大儒的風骨」,但也使他一時陷入險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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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六年,《中國論壇》主辦「知識分子與臺灣發展」研討會,十二篇論文中包括四位人物,他們是胡適、殷海光、徐復觀、陶百川。我寫〈以傳統主義衛道,以自由主義論政──徐復觀先生的志業〉,指出他工作進行的方式,是以「道(理)尊於勢」的觀念為基準,一方面憑藉儒家的「道」,批判歷史傳統中的「勢」(專制政治);一方面是根據現代的「道」(自由民主),批判現代中國的「勢」(海峽兩岸的政治);他的感憤之心,他的不畏權勢,他的深邃的洞察力,就在這雙重而又目標一致的批判中,獲得充分的展現。 更多〈以傳統主義衛道,以自由主義論政──徐復觀先生的志業〉,收入《歷史轉捩點上的反思》

 

徐先生對《自由中國》反中國傳統文化的立場,一向不以為然,但當《自由中國》因祝壽專號而引起一場圍剿風波時,他挺身而出,義正辭嚴地為自由主義辯護。他說,「當你們假借『毒素思想』之名反對自由主義時,這實際是在反對人權,是在反對憲法,是在反對政府在艱難中所憑藉的合理合法的基礎。」又說,「現在政府也感到有增加團結的必要了,假定連自由主義也在反對之列,政府還想向誰團結!」

 

死而後已的民主鬥士──雷震

 

被徐復觀稱之為「死而後已的民主鬥士」的雷震先生,是一九七九年去世的,十一年後(一九九○),自立報系與澄社合辦「臺灣民主自由的曲折歷程」研討會紀念雷先生,我應邀在開幕典禮上致詞,題目是:〈雷震在臺灣民主運動史上的地位〉。他與殷、徐二人不同,他不止於撰文,他是位行動型的人物。一九四九年初,國民黨在大陸的敗局已定,雷震與胡適、王世杰等人發起以自由主義為號召的「自由中國運動」,希望藉以從事長期反共救國的工作。運動尚在醞釀之際,大陸已解放,後來這個運動唯一落實的工作,是由雷震於同年十一月在臺灣創辦了《自由中國》半月刊。 更多〈雷震在臺灣民主運動史上的地位──「臺灣民主自由的曲折歷程」研討會開幕詞〉,收入《立足臺灣關懷大陸》(東大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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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中國》的內容,其重點除了思想啟蒙和以民主憲政為主導的政論之外,最令人矚目的要算「反對黨問題」的討論。中國近百年來,從沒有一份報刊,像《自由中國》那樣重視反對黨問題的。一九五○年四月,雷氏就發表了〈反對黨之自由及其如何確保〉一文。一九五七年四月起,在三年五個月中,共刊載七篇朱伴耘討論反對黨的文章。同年八月起,一連七個月以社論討論「今日問題」,最後一篇即歸結為〈反對黨問題〉。到一九六○年五月,雷氏發表〈我們為什麼迫切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反對黨〉專文,終於揭開籌組「中國民主黨」的序幕,不久即因領導組黨而發生震驚中外的「雷案」而坐牢十年。

 

一九八八年,由作者主編的《一九八七臺灣思想批判─衝破禁忌》一書出版,為臺灣在言論自由和思想自由上衝破禁忌的一年留下紀錄。作者在序文中寫道:「禁忌衝破了雖令人感覺舒暢,但對知識分子而言,更應該鄭重想想,在逐漸開放的社會裡,要做些什麼?今日文化貧乏、思想貧困,我們有理由歸咎於言論思想的閉鎖政策,十年、二十年後如仍然如此,其責任就全在知識分子自己。」

 

以上在臺灣扮演異端知識分子角色的三位先生,在國民黨中都曾是擁護領袖的忠貞之士,到臺灣後竟被當局視為叛徒,他們為什麼會有這樣大的轉變?是什麼因素促使他們轉變?他們在臺灣戰後追求自由民主的歷史上佔有什麼地位?這都是很值得研究的問題。

 

 

※本文出自:《異端的勇氣:韋政通的一生》,水牛書店出版,2018年12月。原文節錄自韋政通:《人是可以這樣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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