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十二月京都清水寺大和尚，都會穿著袈裟舉起大毛筆，在媒體喀擦喀擦的快門聲中，寫下當年選出的年度漢字。今年雪白紙張上落下的是「災」字：七月西日本暴雨，廣島一帶超過兩百人死亡；九月北海道地震四十幾人罹難；還有燕子颱風侵襲關西奪走十一條人命。如果用一個字形容日本人的2018，真的，很難有比災更深刻的了。

安室奈美惠號稱平成歌姬，是陪伴許多少女成長，熟女曾經舞動的青春中無法抹去的一部分。她在2018引退，廣大粉絲選出代表安室時代結束的「終」，只擠進年度漢字榜第三位。

日本媒體去問首相安倍晉三，他覺得什麼字最能詮釋2018。安倍站在官邸用兩分半的時間受訪，他選「轉」字：因為日本國民偶像花式滑冰王子羽生結弦，在腳部有傷靠止痛藥支撐下出戰平昌冬奧，他騰空一躍挑戰高難度的旋轉四周跳成功，贏得金牌；混血兒大坂直美打敗網球天后大威廉斯，捧回日本史上第一座美國公開賽冠軍；他覺得這代表年輕力量崛起，日本正向新世代「轉變」。安倍接著舉自己跟俄羅斯總統普丁，談妥和平條約共識等政治成績單為例，說日本將迎來重大轉折，「能否使未來好轉取決於我們自身」，期許未來是美好一年。

派駐台灣的日本媒體也來問我們的蔡總統。在日本，蔡英文是繼李登輝之後知名度最高的台灣元首，市面上有好幾本以她為主角的專書。日本社會普遍保守，這個國家最近每年拿諾貝爾獎，但在世界經濟論壇的全球男女平等榜上，卻長期排在110位左右尷尬浮沉。台灣有一位女總統，不少日本人感到新鮮、有點期待。「如果用一個字形容明年的話，總統會用哪個字，為什麼呢？」日本媒體經過推敲，抓住總統府選後推出「親民風」的迴廊談話機會，拋出日本讀者有感的問題希望擦出火花。

蔡英文只讓人民各自想像

「這個問題或許是對明年的想像」，蔡總統說：「就讓人民各自想像。」因為她「做為一個執政者，最大的心願就是把國家的經濟做好…。」總統沒有選出關鍵字，沒有參與年度漢字遊戲，她花三十秒，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最接近總統心裡的答案，可能是八個字「就讓人民各自想像」。

實在非常可惜。年度漢字是日本歲末的流行話題，每家報紙電視一定報導，像安倍總理選擇「轉」，官房長官菅義偉覺得是「成」…，明星、藝人、作家都會討論。台灣日本之間最近因為食品公投、加入TPP被拒、漁船越界等摩擦不太愉快，總統如果用兩分鐘回應一個有趣的字，或許日本人會感覺像台灣鄰居加入他們年終遊戲那樣，一個話題也能潤滑兩邊關係。

花蓮地震時，安倍晉三是用一段影片寫四個大字「台灣加油」，在臉書獲得台日兩國網友上百萬次按讚。

不過比台日友誼更可惜的，應該是蔡總統錯過和自己人民對話的機會。以安倍來說，擔任首相跑過日本每個災區，調度自衛隊投入兵力救援，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多少日本家庭妻離子散屋毀人亡，國家經歷多少災難吞下多少傷痛。但是他刻意選擇「轉」字，去回應多數人直覺反應的「災」，而且一開始就拿滑冰偶像羽生結弦的金牌騰空旋轉起頭。從每個日本男女老少都喜歡的體育表演，同感光榮讚嘆的時刻鋪陳話題。接著才轉進一般人不那麼有興趣的政績闡述，串聯自己的外交成果也是得來不易，然後提醒大家日本將迎來巨大轉變，暗示團結由他繼續領導，鼓勵國人一起努力。

安倍像是用一個字，透過共同記憶包裝行銷政治，同時拉回多數日本人對生活的負面觀感。兩相比對，蔡總統不只沒有回答問題，更像是平白放棄用一個字那麼簡單的遊戲，參與人民生活、引導台灣人聊天話題的機會。跟社會對話、讓國人有感，難道不是迴廊談話在選後推出的心意？

蔡總統最有名的文膽姚人多，三年前曾經大虧自己老闆「深怕別人聽得懂她的話」。例如年度漢字遊戲，用「讓人民各自想像」回答，便十分具有英式語言特色。日本政治人物如果比照演出，媒體大概會跌破眼鏡。

安倍曾敗得比蔡英文更慘

民進黨敗選之後，有政治圈朋友自嘲全黨「陷入昏迷」。不少網友說，因為蔡總統是富家大小姐出身，不了解基層民意。這又讓人想起安倍晉三，現在是他第二次入主永田町，堂堂邁入第七年有機會改寫日本歷史，成為執政期最長的總理大臣。兩個人都是處女座，還只差兩歲。不過安倍也曾經慘敗，甚至比蔡更慘。2006年他第一次拜相，那年才52歲是戰後最年輕的總理，然而在位只短短一年，就打破自民黨掌握半世紀的堡壘，選舉丟掉參議院多數席次。然後內閣醜聞纏身、大臣風波不斷，安倍大腸炎症狀爆發，一天跑廁所二十幾次。身心俱疲，他只能拋白毛巾以健康理由狼狽下台。

更難堪的恐怕是安倍無人能比的出身。他的父親安倍晉太郎，曾經官拜外務大臣；外祖父岸信介，前日本首相；外叔公佐藤榮作，前日本首相。不是含含金湯匙，安倍來自一家量產三位總理大臣的日本豪門。然而他初次「快閃」執政，當時給人留下世家公子印象軟弱無能，沒有光耀家族，甚至是一蹋糊塗。

但失敗沒有打倒他，放棄才會。沒有人想到，五年後安倍可以東山再起，眼看著還可望超越祖父、叔公、爸爸的政治遺產，成為家族驕傲。他年輕時留學南加大，連念個碩士都半途而廢。蔡總統至少從康乃爾到倫敦政經學院一路過關斬將，拿到美國英國名校學位。

安倍中年慘敗後做的事沒有很特別，就是每個人都知道的檢討跟反省。據說他隨身帶著小筆記本，想到什麼痛點就記起來，針對健康問題還強化運動，游泳跟去代代木公園跑步。改進之後最明顯的差異是，安倍了解政治不能只靠拉攏朋友同好物以類聚，而是必須訴諸民意了解人心，團隊要能魄力決斷快速反應。安倍二次執政的核心支柱，官房長官菅義偉屬於代表人物。

舉例來說，花蓮在2018年2月6日午夜地震，安倍用手寫書法拍攝「台灣加油」影片2月8日在臉書發布，根據紀錄，那三天美國副總統彭斯都在日本訪問。隔天，2月9日安倍也要出發前往南韓，地震事發突然，他在極其忙碌分身乏術，又要考慮中國反彈、希望台灣朋友有感的壓力下，生出這個漢字圈內認同共享的40秒影片。結果這四個毛筆字的作用，是贏得台日網友250萬的點閱數；第一位美國總統訪問廣島核爆地的日美歷史性事件，點閱也只不過200萬。

「台灣加油」就是決斷、快速並且跨越國界，打動人心的「網路版迴廊談話」示範作品。蔡總統是幕僚出身學者性格，重視政策長遠規劃，但政策龐蕪複雜，推出後經過在野黨攻擊、柯文哲諷刺、假新聞侵蝕，三重扭曲淘洗之後一般人的認同感剩下多少？漢字遊戲和政策無關，但怎麼用一個字和全國溝通，卻就是總統和人民對話政策裡的最核心。

※作者為台灣資深媒體人/現居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