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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國基專欄:我與宗教界的種種因緣《編輯台憶往》之十六

俞國基 2019年01月14日 00:00:00
曾在大安森林公園引起軒然大波的觀音像。(維基百科)

曾在大安森林公園引起軒然大波的觀音像。(維基百科)

臺灣的媒體很少報導或評論宗教問題,這也是中國文化對宗教包容的體現。臺灣社會各信各的教,互相尊重,很少出現宗教之間的衝突,也未見不同宗教間以文字或語言互相攻擊或謾罵。

 

惟一一次例外,則發生在臺北市大安公園興建完工之初。

 

觀音像遷不遷衍生衝突

 

1992年,臺北市政府欲將大安公園現址各類違建拆除,改建為一座可供市民遊憩的公園。拆除過程中,碰上一項難題:公園裡有座高大的觀音雕像。該雕像是知名雕塑家楊英風的作品,大雄精舍於1985年捐出,矗立於公園一隅,供信眾膜拜祈福。

 

為尊重佛教徒的信仰,市府拆遷違建時,將觀音像仍留在原地,但公園完工後,附近的基督教靈糧堂表示不滿,認為市府對於宗教信仰有所偏袒,如果公園裡可以設置觀音像,那能不能也建一座耶穌像、供信眾膜拜?隨後,並擴大抗爭行動,肇致市府左右為難。1993年6月3日,竟然發生觀音雕像遭潑糞及硫酸事件,導致佛教與基督教對立情勢愈演愈烈。佛教徒當然忍不下這口氣,乃發起「觀音不要走」運動,時任立委林正杰及釋昭慧法師等人並在像前絕食抗議,使宗教問題儼然成了政治問題。

 

事件發展至此,當然引起媒體的注意與報導。此時我在中國時報擔任總主筆,於是撰寫了一篇社論,標題是「宗教問題要用容忍寬恕來解決─談北市七號公園觀音神像的遷移問題」。內容一開始便指出,宗教的對立與泛政治的抗爭,如處理不當,勢將帶給社會極大的後遺症。我同時認為「中國在傳統上是一個對宗教極為寬容的國家,除了唐武宗滅佛的政教衝突外,幾乎很少有政教間大規模紛爭。比之歐洲中世紀的宗教獨裁甚至宗教戰爭,中國人的確吸收了宗教中最精華的部分─佛教的慈悲,耶教的博愛,使宗教中最偉大的精神,變成思想與生活的一環。」

 

一篇社論引爆退報運動

 

「觀音神像的去留,不應由佛教徒出面抗爭,因為:「從佛學的精義而言,用最簡單的話說,就是『緣起性空』與『無我無相』,金剛經說:『凡所有相皆屬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又說:『離一切相即名諸佛』。可見佛教一如基督教,也是反對偶像崇拜的。一位正信的佛教徒,心中之佛遠較園中之佛更有意義。因此,佛像安置在何處並非是不可商榷之事,倒是要移走心中之佛,才需要以死抗爭。觀音乃象徵慈悲之佛,他不會執意要在固定的某地立像,而他的信徒如仍執著於不能遷像,甚至要絕食靜坐誓死抗爭,觀音有靈,一定要責罵他們根本未讀過觀自在菩薩『五蘊皆空』的理論。」

 

社論刊出後,本以為佛教徒為彰顯其容忍、寬恕的精神,將大事化小,撤退靜坐行動,未料他們看到社論後,竟變本加厲,揚言發起退報運動,箭指中國時報。他們打電話到報社,指名要總主筆接聽,抗議報社有袒護基督教的傾向,他們將以退報方式表達不滿。

 

我的答覆很簡單:「任何報紙每天都有讀者訂報或退報。在一個言論自由的社會裡,報紙本應有其立場與主張,讀者也有選擇訂報或退報的自由。你們不滿意我們的言論,可以用投書方式辯駁或斥責,但不宜以退報二字作為威脅。」我也告訴他們,公園是公眾的遊憩場所,不宜用作焚香拜佛之地,何況楊英風大師的雕像作品,乃藝術中的極品,應該有更好的展示場所,如果立於公園中供人參拜,亦非楊先生的初心。

 

他們當然不會接受我的解釋,但最後市府的處理方式卻與我們的建議不謀而合。一、觀音像捐給市府,所有權歸於市府。二、觀音像仍立於原地。三、觀音像應視為藝術品而非神像,故僅供遊客觀賞,不得焚香參拜。一場宗教抗爭終於落幕。

 

宗教不應佔有公共財

 

此事件的始末,讓我感慨甚多,其一是不論佛教徒或基督教徒,都未能深入體會兩教最基本的教義:慈悲、博愛;無我、大捨,如果他們都能融會貫通,透過兩者經典中的精義,何至於為了一尊神像藝術品互相指責、謾罵,甚至潑糞潑酸?由此可以窺見臺灣兩大宗教的信徒內心修煉之不足。其二是我們仍未步上公民社會的軌道。公共場所乃是所有納稅人的財產,任何個人或團體都沒有單獨使用的權利。公園內豎立神像固然不宜,我們常見路邊、樹上懸掛各式木牌或以油漆書寫「阿彌陀佛」或「神愛世人」等標語,更是不尊重公共財產的行為。任何宗教都不應自視為「我是真理」而任意佔有或是毀損公共財。

 

其實,佛教在臺灣大有振興的氣象,不少社會與學界的精英陸續投入佛教的研究與信仰。可惜一般的寺廟主持者學養不足,未能指導信眾體會佛典的精義,偏重淺薄的信仰,以致完全不能理解「離相」的精髓,而形成一場無謂的佛像之爭。

 

該篇社論刊出以及退報風潮止息後,同事們問我:「你到底信仰哪一教?為何對它們的教義有客觀的看法?」

 

我的答案很簡單: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毋寧說,我與愛因斯坦相似,是一個「未知論者」。宇宙之大,深不可測,莊子說,至大無外,其中奧秘,科學雖極發達,我們所知,亦不過億分之一二。正如牛頓所說,在海灘上撿拾大量的貝殼,不等於了解深海中的一切。

 

愛因斯坦不否定神的存在,亦不肯定神的存在,因為人類的眼、耳、鼻、舌、身、意等感官,是極為有限的感受,即使加上科技的助力,如望遠鏡、雷射、火箭等,也只能了解宇宙的皮毛,未來的探索也許會發現神的存在,也許完全否定神的存在。所以,我只能說,我是一個「未知論者」。何況世間宗教類別之多,令人無所適從,基督教、猶太教、伊斯蘭教,均屬一神論者,而佛教,尤其是中國民間宗教皆為多神論者,關公、張飛固可為神,古樹、靈犬亦可立廟。究竟何者為真,何者為假,如何判斷,令人茫然。

 

宗教在現代社會有其必要

 

細究各教教義,人類最想求助於宗教的,不外人從何而來?往何處去?苦樂各異,根源何在?雖然「生死之事大矣哉」,宗教的解答亦各有版本,轉世之說有之,天堂地獄之說亦有之,何者為真?何者為假?眩人耳目。

 

有人說:世間有三大謊言家,其一為宗教,其二為政治,其三為愛情。因為宗教中充滿了矛盾的教義。既然說「神愛世人」,為何耶穌之後兩千年來戰火不斷、天災未止,人類受苦未曾止歇?既然說「觀世音菩薩聞聲救苦」,為何世間六十億人口竟有三十億左右處於飢餓的邊緣,未見觀音為這些餓殍伸出援手?這些在經典中隨處可見的語句,在現實的生活中卻未見蹤影,是否算是謊言?

 

當然,我們不能因為這些矛盾就直指宗教為謊言,海水深不可測,海中生態非我們所能盡知。也許有一天真相大白,宗教的布幕拉開,「未知論者」終於成為虔誠的信徒。但從另一角度來看,宗教確是世間絕不可少的信仰。它在我們絕望時,給了我們新的希望;在我們哀慟時,它安撫了我們的心靈;在人類衝突廝殺時,它讓人們將和平懸為警語;在道德墜落時,它教我們懺悔與提升人格。人的本性是善是惡,自古就是爭論,但宗教確將人的善念列為第一要素,將「愛」與「捨」拉到最高的層次。

 

宗教救災 成就臺灣最美風景

 

國際間誇讚臺灣最美的風景是人,而這片最美的風景,包括「雖不富而好禮」,包括「樂善好施」,包括「敬老尊賢」,也包括「治安良好」。每逢選舉,雖然互相對立抗爭,但社會上仍是一團和氣,互助互諒。這片美景,我常歸功於慈濟「慈悲為懷,濟世救人」的各種社會救助事業所散播的種子,這些種子都開花結果於人的心靈之中。

 

至於佛光山推動的「做好事,說好話,存好心」三好運動,強調佛教的身、口、意三業,對社會道德的潛移默化有極大的貢獻。其他如天主教、基督教以及媽祖信仰等,莫不對臺灣社會產生正面的影響。反觀中國大陸,自共黨取得政權後,便仇視宗教活動,甚至視宗教如寇讎,加之文化大革命,將人之善良的一面完全鏟除,人與人之間互相猜忌、互相指責,父子、夫妻、兄弟之情消弭於無形。這樣的社會何來「風景」?

 

若將臺灣與大陸對比,宗教的正面能量明顯可見。我們不諱言,臺灣的若干宗教團體有造神、誇大、虛偽的一面,但總體而言,他們對世道人心與真善美的教育功能,是無可否認的。

 

1997年,我任職自由時報時,曾專程赴花蓮面訪證嚴法師,隨行者有地方中心主任莊坤松及花蓮在地記者。我們暢談她如何受教於印順法師,如何起心立誓,走人間佛教之路,挑起對社會的責任,全力造福人類。在花蓮新城鄉的「慈濟精舍」僅是數棟簡單、質樸的平房,無巍峨的大殿,亦無佛寺常見的庭園。

 

我看到一間大房,數十位出家人坐在桌前,桌上放著電腦,導覽人員說,這是他們的帳房,每天進出的捐款不計其數,必須有專人處理,再交由銀行存提,相關管理早已現代化;在救災助人方面,動員程序不但及時,而且有紀律,九二一大地震時,政府救災行動即遠不如慈濟快速而更具效率。

 

她與我談話時,很少觸及佛教的教理,大部分都聚焦於慈善事業的種種理念。她對臺灣媒體指責慈濟於91年大陸水患時,到華中一帶為災民建屋,施糧救災,認為佛教精義在「眾生平等」,觀音救苦,又何曾分種族、地域、老少?我們此時救災還強調敵我之分,豈不失慈悲之本心?她告訴我,今後慈濟仍將到大陸從事社會救助工作,雙方並已建立默契,即不談政治、不涉宗教,大陸當局亦心存感激。此一善念的種子,我相信在大陸也會發芽開花,進而產生蝴蝶效應。

 

信仰宗教 應識內在精義

 

我們在訪問過程中,證嚴法師身後有兩位法師擔任記錄。一位用紙筆,坐在小凳上;另一位手持錄音機,卻跪著錄音。我大惑不解,為何錄音者要跪著工作,而紙筆記錄者只能坐在小凳上?但不便提問。稍後一位信眾進入廳內,向證嚴行跪拜禮,她只是看了一眼,不發一語。信眾三叩之後離去,亦未見證嚴作何回禮的反應。我對此甚為納悶:她對我們到訪極為禮貌,言辭懇切,為何對弟子及信眾卻如此高傲?足見教團內部仍有階級之分。

 

佛光山與我結緣亦深,1971年,我任職高雄的臺灣時報總編輯,佛光山自辦的佛學院聘我教授「哲學概論」與「藝術欣賞」兩門課。當時佛光山僅建寺四年,一切初創,但我已見識到星雲大師的經營管理以及應對各方關係的能力。從建寺至今五十年,其發展之速,影響力之大,已是當年的百倍,它在海外的「小佛光山」,除了伊斯蘭國家及非洲國家,幾乎遍佈世界。它也擁有電視及報紙,甚至涉足政治,尤其在佛學書刊出版方面,無人能及。

 

雖然社會福利的推動落後於慈濟,但在佛學研究以及結合高級知識份子方面則領先慈濟甚多。有一次記者會上,有人向星雲發問:「你對慈濟的看法如何?」星雲脫口而出:「他們也能算是佛教嗎?」言後覺得不妥,立即改口說:「佛教也有各宗各派,正如你們有聯合報、中國時報及自由時報等,我不能對其他宗派表示意見。」這番話充分顯示臺灣這兩大宗派仍充滿心結,宗教修持,知易行難,雙方皆為高僧,心中對名望、俗念尚難放下,況我等小民豎子乎。

 

我生長於基督教家庭,先父畢業於南京金陵大學神學院,志在當牧師傳教,後因某種因素進入郵局工作,我們兄妹兒時均就讀教會學校,耳濡目染皆是聖經,所以聖經中的名句,我皆能背誦。我接觸佛教已是大學畢業以後的事,其深邃的哲理深深吸引了我,因此,我始終認為基督教的聖經是文學作品,容易感人,容易得益,而佛教的大乘經典則是哲學作品,一般粗淺之人不易深入堂奧,反而被一些粗淺的迷信教理所惑。

 

這兩大宗教如何取捨,存乎一心。如果信仰宗教不識其內在精義,大則有中世紀十字軍之戰爭,小則亦有大安公園對抗潑糞之情事。老子曾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但如果聖人皆死,文化大革命竟橫掃中國,如何是好?我又回到「未知論者」了。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服役後,考入師範大學中文研究所與故宮博物院合作的中國美術史專班。畢業後,進入故宮博物院任助理研究員,從事藝術研究工作三年半,後轉至新聞界,曾任:臺灣時報總編輯,臺灣日報總編輯。1979年赴美,曾任:舊金山遠東時報總編輯,紐約中報總編輯,紐約美洲中國時報總編輯、總主筆,紐約北美日報社長。1987年返台,任中國時報總主筆,1996年轉任自由時報副社長。2014年退休。作者見證過去近50年台灣新聞史,《編輯台憶往》為其記者生涯的回顧,獨家於《上報》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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