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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之春換來埃及新聞寒冬 專訪死裡逃生的《半島》記者

江玟 2019年02月01日 11:27:00
遭到埃及政府整肅關押的半島記者巴赫。(湯森路透)

遭到埃及政府整肅關押的半島記者巴赫。(湯森路透)

 

關禁閉的日子裡,巴赫甚至對洋蔥說話,跟小強做朋友,因為蟑螂是牢房裡唯一會動的生物;但是在漆黑中久了,時間知覺漸漸喪失,信念逐漸動搖鬆脫。

 

 

2010年12月18日,北非國家突尼西亞(Tunisia)茉莉花革命點燃了阿拉伯之春的第一把火,人民覺醒般走上街頭吶喊訴求,這股追求民主的浪潮在社群媒體推波助瀾下,席捲整個中東世界,撼動古老又盤根錯節的政權體系,全世界既期待一個新中東即將誕生,同時也好奇這場阿拉伯之春的命運會是如何。

 

這場革命在2011 年 1 月 14 日落幕,除了突尼西亞勉為其難地實現民主轉型,殘酷的現實是,其餘中東國家走入了一連串看不到盡頭的內戰與動亂,原本帶來期許、希望的革命變成一場揮之不去的「阿拉伯之冬」。 

 

身處地球另一端的台灣,對於阿拉伯之春總充滿鮮豔理想及繽紛樂觀的想像,但這樣的想像,在看到蒙上寒冬的中東景況後,變成一團打了結的困惑與不解,這場革命怎麼從爬升向民主的道路急墜至谷底?

 

來自埃及的巴赫(Baher Mohamed)是名《半島》電視台(Al Jazeera)的新聞編輯,他曾見證這場將埃及引向春天的革命,更親身經歷阿拉伯之春後的刺骨寒冬。

 

 

2年的民主一場夢

 

2011年,埃及人民推翻了獨掌30年之久的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政權,也在既往腐舊的政治結構鑿出一個洞,從那道透出的光,埃及人民彷彿看見未來的希望。

 

「這是第一次埃及人民上街頭抗議然後真的獲得改變」,巴赫平靜地對我說,「那時候,人人都能自由地表達意見、參與政治,當時大概就有25個新政黨成立」,古老的首都開羅洋溢著人民躍躍欲試的期待,巴赫回憶道:「當時很美好,這是埃及人民第一次見證民主。」

 

2012年埃及舉行革命後的首次總統選舉,由穆斯林兄弟會(Muslim Brotherhood,簡稱穆兄會)候選人穆爾西(Mohamed Morsi)勝出,打敗世俗派候選人。屬於主流伊斯蘭主義定義的穆兄會,過去不斷推動伊斯蘭復興改革運動,希望建立以伊斯蘭法為基礎的現代哈里發政權,但其理念卻受到世俗派精英(或統治者)批判抵制。

 

阿拉伯之春帶來的革命瓦解了正統的政治秩序,伊斯蘭主義的穆兄會與世俗派之間暗潮洶湧,代表舊權力的軍政府伺機阻撓,於是這場春天只延續了2年。

 

2013年埃及發生政變,穆爾西被軍政府推翻,抗議者與軍政府發生激烈衝突,甚至遭強力鎮壓,同年8月14日埃及軍方的清場行動造成600多人死亡,近4000人受傷,國際譴責這場血腥鎮壓宛如大屠殺。

 

 

政變後的埃及彷彿重回穆巴拉克時代的軍警國家,一切與穆兄會相關的人、事皆遭到清算,2014年軍政府出身的塞西(Abdel Fattah el-Sisi)上任成為總統,穆爾西被軍方拘禁、判刑入獄,上百名穆兄會成員遭到逮補。

 

「塞西政府開始逮捕任何一個有參與革命的人。」巴赫說。塞西開始一連串言論審查,從駐外媒體開始一一被踢出埃及,到政府審查人民在社群網路上的發言,埃及的言論自由頓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警察先抓人再出示傳票

 

從2013年政變到2014年5月,埃及當局至少逮捕或起訴近4萬1000人,其中逾2萬6000人甚至無故被拘禁超過1年。政變成為塞西政府隨意逮捕民眾、打壓異議份子的藉口,而巴赫正是之一。

 

巴赫當時是半島電視台埃及部的製作人,他與另外2名同事在2013年12月底突然分別遭埃及軍政府逮捕。

 

「警察突襲我家,拿走我所有東西,開槍射了我的狗,但好險牠活了下來,然後把我綁走。」巴赫回憶道,「在埃及,是警察先把人帶走了,最後才拿出傳票的。我問對方傳票呢?他說這不重要,傳票可以之後再有。」巴赫語帶無奈地笑了。

 

巴赫在埃及當記者多年,見過不少場面,原本他以為這次只是又一次被軍政府請去喝茶,給個提醒,沒多久就會被釋放,但沒想到這一被帶走便是面臨長達2年的災難。

 

 

「你能想像60歲男人尿褲子嗎?」

 

巴赫被帶走的前期,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就像人間蒸發般,這種「被消失」的作法時常作為動亂時期政府打壓異議人士的手段。

 

「他們不是帶我去警察局或看守所,他們把我帶到鎮暴警隊營,在沙漠中的一個營,那裡有上百人,都是普通參與抗議的人。」巴赫說,營裡毆打、虐待層出不窮,環境之惡劣,有時候心理上的折磨更甚肉體。

 

「我還記得看到一名男子,快60歲了,因為尿急求著外面的人放行,但他們不肯,最後他就失禁了,你能想像一個60歲的男人尿褲子嗎?」

 

起初巴赫以為自己過個兩三天就會被放回家,但是當他見到第一位檢察官後,就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那名檢察官專門負責恐怖主義的案子」,巴赫兩手一攤無奈地說,他請求檢察官先讓他回家。

 

「他知道我的地址,反正我也不會跑,當時他說他會再回來,結果隔天他就送我去史上最糟糕的監獄蠍子監獄(Scorpion prison, Tora prison)。」

 

埃及「蠍子監獄」。(湯森路透)

 

托拉監獄因其惡名昭彰獲得「蠍子監獄」的稱號,獄方拒絕讓犯人擁有任何日常所需或基本衛生,牢房裡甚至沒有床墊,犯人睡在水泥地上或是蓋著獄方提供的紙箱,「我被關在單人禁閉室兩個月,那是我見過最骯髒噁心的地方」

 

巴赫邊說眼神盯著遠方某處,牢房裡只有一個破了的馬桶,要沖水還要賄賂獄卒給杯水,水槽設計得很低,只要一用水,就會灑滿地,濕漉漉的,地下水孔還會飛出蚊子以及濕氣。

 

「他們揍光我的牙齒,不讓我看醫生,晚上氣溫低得我直發抖,但我只能睡在地板上,地上有蟑螂、蛇、蠍子在爬,還有一些你從沒看過的蟲。」

 

 

國際施壓終獲釋

 

在國際媒體開始報導半島電視台三名記者被捕之前,沒有人知道巴赫的下落,在獄中的巴赫一開始還可以堅強,告訴自己會沒事的,關禁閉的日子裡,巴赫甚至對洋蔥說話,跟小強做朋友,因為蟑螂是牢房裡唯一會動的生物;但是在漆黑中久了,時間知覺漸漸喪失,信念逐漸動搖鬆脫。

 

「原本我對外面的世界抱著很大的期待,想著會有誰來看我,但這是很危險的,因為沒有任何人來探視我,我開始擔心是不是家人被威脅、出事了?又或是會不會根本沒有人發現我不見。」巴赫語氣雖然還是很平靜,但手徐徐地捋著大鬍子。

 

埃及當局到那時都還沒正式以任何罪名起訴巴赫,一直到2014年2月,巴赫終於被移到另一個環境較好的監獄,他在那裡與他的澳洲籍和加拿大籍同事會合,因為另外兩人的外國籍讓三人的處境稍稍好轉,但巴赫表示很痛心,自己的國家對待子民反而不若外國人。

 

同年6月,這3名半島電視台記者被埃及法院以涉嫌報導假新聞,以及協助遭禁的穆兄會,判處7到10年刑期。

 

與此同時,國際間各媒體組織紛紛呼籲埃及當局應該釋放記者們,國際間也對埃及總統塞西施壓,最後巴赫與他的同事分別在總統的赦免下,逃過無枉的牢獄之災。

 

2014年,巴赫出庭應訊。(湯森路透)

 

永不得返回家鄉

 

巴赫被釋放後,他被告知必須永遠離開埃及——他出生、成長的家鄉,否則就等著再被關進大牢。

 

於是巴赫帶著妻小流亡到杜哈,在半島電視台的新聞室繼續以筆桿捍衛新聞自由。2018年,埃及在全球新聞自由指數中排名161,幾乎是倒數20名,至今仍有數十名記者遭逮補。

 

在巴赫接受的另一篇專訪裡,他提到未能為其他仍身陷囹圄的記者們做更多事,感到深深的愧疚。

 

「你們沒有被遺忘,你們永遠在大家的心中,我很抱歉呼籲活動還不夠多,但我會盡全力報導你們的故事、你們的新聞。」

 

2015年9月23日,巴赫步出蠍子監獄,妻子(右)開心迎接。(湯森路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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