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台灣人喜歡把自己的莫名其妙理論，加諸在台灣人不熟悉（所以才好隨便套用）的遠方國家，講成了天方夜譚，用來闡述自己的主張，這個現代伊索寓言的做法，有一個嚴重問題，就是歷史與傳說故事不會改變，可是真實的國家可是每日往前進的，結果，烏克蘭選舉後，竟然許多台灣人因為別國人選的別國總統不合自己的想法而崩潰。

幸好大多數烏克蘭人也不會理會台灣，否則若烏克蘭人看到台灣對烏克蘭選舉結果的指教，不知道會說些什麼，國際觀是要盡可能真正了解那個國家，不是想要外銷轉內銷，更不能銷售失敗就批評外國，實際上，烏克蘭的故事本來就不能亂套用到台灣，根本沒有任何可比較性。

此次敗選的波洛申科，選前台灣有許多論者把他敘述成了烏克蘭民族的捍衛者，結果這種說法最後被超低得票率打臉，波洛申科2014年當選時第一輪得票就破54%，不需要第二階段直接當選，2019年的如今，第一輪得票僅僅15.9%，第二輪也只得到25%，一般說談論波洛申科得票25%，但真正的支持度應以第一輪為準，也就是15.9%。

會弄到支持度這麼低，台灣一些論者不認為是因為諸多失政天怒人怨，卻認為是俄羅斯用「假新聞」全面入侵的結果，還為了烏克蘭選民竟然不捍衛國家而崩潰，這些論者對波洛申科大概比波洛申科的烏克蘭電視台「第五頻道」(5 kanal)還忠心耿耿，簡直莫名其妙，因為波洛申科根本一點也不像是這些論者所想支持的政治人物。

波洛申科在前蘇聯時代發跡，在蘇聯時期與其父親就掌握了多家烏克蘭工廠，他們的出身是集權時代的既得利益者，若套用到台灣，大概還比較類似遠東集團的徐有庠、徐旭東父子。

烏克蘭選前，台灣有許多論者把波洛申科敘述成了烏克蘭民族的捍衛者。（美聯社）

先認識波洛申科

在蘇聯瓦解的天下大亂期間，波洛申科掌握機會成立一家外貿顧問公司，1991年起掌握了出口可可給蘇聯巧克力產業的環節，日後以「巧克力王」聞名，但是波洛申科的觸手可不只於此，在烏克蘭脫離蘇聯的民營化過程中大舉進軍多個產業領域，1993年父子兩成立投資公司，掌握烏克蘭的糕餅點心業以及汽車業，稍後又掌握了農產加工業，但他們仍不停止吞併前蘇聯時代資產的步調，1996~1998年吞併數個國營糕餅點心企業，合併為如勝糖果集團(Roshen)，成為烏克蘭最大寡占糕餅點心企業。波洛申科的企業王國旗下還擁有汽車與巴士工廠、造船廠、「第五頻道」等等。

在蘇聯解體的過程中，烏克蘭國營企業民營化發生嚴重貪腐私相授受問題，波洛申科在這段時間成為寡頭大亨，過程有沒有什麼可質疑之處，也只有烏克蘭人自己知道了。波洛申科在政治上的發跡，也不怎麼「愛烏克蘭」，最早是由烏克蘭第二任總統庫尼馬破格提拔，而庫尼馬政權以貪汙腐敗又親俄聞名，最終引起2004年「橙色革命」，並導致其欽定接班人亞努科維奇遭尤申科擊敗。

尤申科過去也曾是庫尼馬所任命的總理，選上總統後，政權大量由寡頭大亨支持，波洛申科就是他的親密戰友之一，藉由尤申科而取得比前朝更高的政治權力，擔任國安會要職。「天然氣公主」尤莉亞，在庫尼馬時代擔任尤申科任總理時的副總理，兩人在尤申科遭開除總理一職後，一起反對庫尼馬，一起推動橙色革命，尤申科當選後本來讓尤莉亞擔任總理，卻在7個月後反目，此後雙方雖然不得不合作，卻水火不容。

尤申科政府以反俄聞名，其背後動力是寡頭大亨們為了打進比俄羅斯市場更大的歐盟市場而親歐，在尤申科時代，烏克蘭寡頭大亨財富爆增，橙色革命的2004年，烏克蘭寡頭大亨沒有任何一人進入《富比世》雜誌統計之中，尤申科上台後的2006年，已經有7位烏克蘭富豪財產超過10億美元而列名《富比世》，烏克蘭本身的媒體《基輔報》則估計烏克蘭至少有29名寡頭企業家總財產超過2億美元，這些企業家都有強大的政治脈絡，並全盤掌握了烏克蘭的經濟，更出資控制至了烏克蘭的媒體，尤申科時代，三分之二的烏克蘭觀眾所看的電視新聞媒體都由企業寡頭控制。

尤申科政府初期，寡頭們甚至直接參政，不僅尤莉亞、波洛申科都成為政治領袖，國會中共有12位企業寡頭議員，不過後來企業寡頭們認為派出代理人來選舉比較划算，自己不需要被公眾檢視，又可迴避企業寡頭當選後就不能繼續管理公司的法律規定，代理人也較不會被大眾認為有直接的利益關係，企業還能支持多個代理人，多邊押注，比起自己參選，更能分散風險。

由少數只為自己著想的大利益者統治

尤申科一邊對外要強挑俄國，一邊對內卻跟最主要盟友尤莉亞也要互爭苗頭，每天烏克蘭都在政治動盪，經濟雖然快速成長，但是卻只有寡頭集團的經濟快速成長，人民還是苦哈哈。回想橙色革命前夕，人民認為庫尼馬政府罪大惡極的三大問題就是：對普通人民的利益漠不關心、貪腐、與寡頭勾結。橙色革命讓尤申科執政5年後，烏克蘭人民有8成認為國家仍舊是「由少數只為自己著想的大利益者統治」，尤申科政府的信任度掉到2成。 註更多《Ukraine on Its Way to Europe: Interim Results of the Orange Revolution》

由於尤申科的執政嚴重失敗，2010年總統大選時，第一輪得票只有羞辱性的5.45%，名列第四，根本對選舉結果沒有影響。最終由上次他打敗的對手亞努科維奇當選。

亞努科維奇日後因為爆發2013年烏克蘭親歐盟示威而下台，被打為「親俄」、烏克蘭叛徒，還遭全球通緝，俄國也的確曾經支持亞努科維奇；然而，諷刺的是，整個2013年烏克蘭親歐盟示威的前因後果，其實是亞努科維奇想向歐盟發展造成的。

2012年，亞努科維奇政府與歐盟開始談「聯繫國協定」，這可說是要加入歐盟的第一步，為了簽署聯繫國協定，以及之後加入自由貿易區，歐盟對烏克蘭提出許多要求，包括要修改許多法律，不只經貿方面，歐盟還要求議會選舉要符合國際標準，以及司法改革等等。

儘管當時的總理認為這樣的大改革工程有所困難，亞努科維奇仍然力勸國會，希望國會通過歐盟要求的法律，這是「親俄」嗎，應該是「歐盟走狗」了吧！結果，烏克蘭國會卻不聽他的勸告，否決了相關提案，這下入歐不成了，怎麼辦？亞努科維奇於是打俄羅斯牌，一方面想利用俄羅斯害怕烏克蘭太過親歐，賺取一些「讓利」，一方面可拿俄羅斯當談判籌碼，換取歐盟對要求稍做讓步，以利國會願意通過。

也就是說，「親俄」的亞努科維奇其實本意是要開始入歐程序，結果卻遇到自己國會的阻礙，想要兩邊槓桿一下，豈料，沒騙過談判對手，卻先騙倒了自己國民，烏克蘭人民認為亞努科維奇不入歐還要親俄，簡直罪不可赦，結果發起親歐盟大示威，引爆流血衝突，並最終導致亞努科維奇下台。

亞努科維奇政府的確也有很多貪汙腐敗問題，下台並不冤枉，只是，2004年橙色革命之後，10年後2014年再度引爆更嚴重的流血衝突，換來什麼？這次換波洛申科上台，又是5年下來支持度剩下一丁點。

其實是民主選民的智慧

烏克蘭人在兩個系出同源的系統換來換去，換了老半天，還是沒有解決國家「由少數只為自己著想的大利益者統治」的根本問題，痛恨庫尼馬執政貪腐，發起橙色革命讓他下台，換到尤申科，結果還是一樣，一怒之下回頭找庫尼馬接班人亞努科維奇，卻只會在歐俄之間搖擺，還是一樣貪腐，結果引起流血革命，換上尤申科時代的寡頭同伴波洛申科，還是不能解決問題，貪腐無能，執政到後期卻只會每天強調反俄，說有反對意見者都是被俄國洗腦，想藉此掩蓋執政失敗。

於是，烏克蘭人選擇讓系出同源的兩大系統通通下台，投給喜劇演員哲連斯基，哲連斯基當選，固然不一定能解決問題，但是一定能讓過去的兩大系統的人都吃癟，使得政治版圖重整，這樣未來才有可能出現真正解決問題的領導人，這其實是人民從過去學習，也是民主選民的智慧。

人民厭倦戰亂頻仍、經濟疲敝與貪腐沉痾，發覺即使一再革命，若只是在兩爛之間換來換去，根本沒有意義，所以唾棄傳統兩大政治勢力，讓政治重新洗牌，這就是哲連斯基在第二輪之所以能拿到73%高票的原因（第一輪得票只有30.24%）。

烏克蘭人可是實際上拿起真槍實彈，在東部脫離省份與俄國「民兵」持續交火，並有許多青年因而戰死沙場，幾十年沒打過仗的台灣人，竟然會愚蠢到質疑上沙場衛國的烏克蘭人是「被俄國洗腦」、「不愛國」，還認為73%之多的烏克蘭人民表達自己只能靠跳脫輪替來澄清政治的悲願，是「民粹」？

烏克蘭人民唾棄傳統兩大政治勢力，讓哲連斯基在第二輪拿到73%的高票。（美聯社）

需要俄羅斯用假新聞洗腦嗎

其實，烏克蘭的情況根本不能跟台灣類比，烏克蘭早就獨立、受世界承認，也是聯合國會員國，跟台灣的「不正常國家」情況天差地別，烏克蘭與俄羅斯的衝突，遠非台灣的情況，俄羅斯並沒有認定烏克蘭全國都是俄羅斯的一部分，也沒有要侵吞烏克蘭全境，俄羅斯併入的克里米亞半島，有特殊歷史因緣。

克里米亞本來是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汗國而來，蘇聯成立時，成立克里米亞蘇維埃社會主義自治共和國，二次大戰中﹐克里米亞的蒙古後裔韃靼人與德國人合作，戰後遭史達林清算，把所有韃靼人全都流放，「留島不留人」，原本的住民都被清空，由俄羅斯人進駐，克里米亞也被降格為州，屬於俄羅斯。

到了赫魯雪夫時代，青年時期出身烏克蘭的赫魯雪夫大筆一劃，把克里米亞劃給了烏克蘭共和國，當時反正同樣都是蘇聯，左手換到右手而已，沒啥不同，因此也沒人有太大意見。誰知道歷史開了大玩笑，後來蘇聯解體，這下可糗了，一群俄羅斯人就這樣被歸到烏克蘭去，於是烏克蘭也只好讓他們成為自治區，成立克里米亞自治共和國。

有了這個基本歷史認識，克里米亞公投脫離烏克蘭並加入俄羅斯，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還需要俄羅斯用假新聞洗腦嗎？當然，97%的贊成率，實在是高到讓人懷疑「美化數字」，但不需懷疑多數克里米亞俄羅斯人認同俄羅斯，更不應誤以為克里米亞併入俄羅斯是因為公投，2014年2月27日親俄軍人佔領克里米亞國會，3月1日俄羅斯議會批准普丁動武，俄軍進駐，到16日俄軍已經增援達2.2萬人，這時克里米亞早已被俄羅斯實質佔領，才開始進行公投，公投只不過是形式上的表面程序而已。

※作者台大醫學系畢業後，轉行出版、產業分析、業餘歷史研究，著有《橡皮推翻了滿清》、《明騎西行記》等書，譯作有《紙牌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