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湧專欄:綠島是整個中國文明史一個值得注視的地方

傅國湧 2016年10月30日 07:00:00
臺灣已走出不安與恐懼的長夜,進入一個正常的文明社會,那些令人談虎色變、代表了時代噩夢的所在轉為文化景觀,可以讓人憑弔、反思、警醒,而對生活在海峽這一邊的我來說,心中的滋味就更為複雜。(作者提供)

臺灣已走出不安與恐懼的長夜,進入一個正常的文明社會,那些令人談虎色變、代表了時代噩夢的所在轉為文化景觀,可以讓人憑弔、反思、警醒,而對生活在海峽這一邊的我來說,心中的滋味就更為複雜。(作者提供)

去年秋天,我第二次去臺灣,停留了一個月,那些勝過桃花源的鄉村,受到善待的山山水水留給我美好的印象,最讓我感慨的還是綠島和景美的人權紀念園區,它們如此強烈地提醒我,臺灣今天擁有的一切來之不易,在並不遙遠的年代,人民一樣是毫無權利保障,隨時有可能因思想言論罪被投入監獄,白色恐怖一直持續到上個世紀八0年代,所謂「戒嚴時代」及其前後長達40多年,矗立在臺北的「總統府」對面的「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紀念碑」上,鐫刻著一段三百多字的碑文,其中說:「昔日威權體制下,統治者高高在上,迫害人權剝奪自由,造成無數生命的隕落,家庭的破碎和種種不公不義,舉國上下遂長期處於不安與恐懼之中。1990年代之後,在國人流血流汗,持續努力下,臺灣走出威權統治,逐漸形成自由民主的社會。」

 

人權在中國向來被藐視、被踐踏,曾幾何時,兩岸在政治上高度對立,對人權的侵害卻是驚人的相似,大陸有夾邊溝,有興凱湖,有秦城等大量值得建立人權紀念園區的地方。臺灣已走出不安與恐懼的長夜,進入一個正常的文明社會,那些令人談虎色變、代表了時代噩夢的所在轉為文化景觀,可以讓人憑弔、反思、警醒,而對生活在海峽這一邊的我來說,心中的滋味就更為複雜。

 

我踏上綠島,想到小時候就聽過的《綠島小夜曲》,想到柏楊回憶錄中的「火燒島」, 那個關押政治犯的監獄卻擁有一個美麗的名字「綠洲山莊」,旁邊是關押過大批思想犯的「新生訓導處」。人權紀念碑上柏楊的這句話依然令人揪心:「在那個時代有多少母親為她們囚禁在這個島上的孩子長夜哭泣」,許多人被捕入獄並非真有什麼不同政見,刻在石頭上的密密麻麻的姓名只是遭到囚禁甚至槍殺的政治犯一個不完全的名單,除了柏楊、施明德等個別知名的人物,幾乎都是我們陌生的姓名,正是大量的普通人默默的犧牲,成了和平轉型的基礎。

 

在這些姓名構成的人權牆與綠島的風景之間,我看到的時代的變遷,文明在時間中真實地勝過了野蠻,強權任意妄行的時代結束了,我甚至想,即使在整個中國文明史中,綠島都是一個值得注視的地方。我看到過幾本口述史料,許多曾被囚禁在綠島的政治犯或他們的家屬,回憶起他們當年在島上的長夜漫漫,那時候海濤閒話幾乎與他們無關,他們的日子是一種煎熬,能不能熬出頭,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完全沒有指望。

 

毛澤東也沒有那麼偉大

 

會拉大提琴的台大醫生胡鑫麟在這裡熬過10年刑期,他兒子胡乃元依然保存著他當時手繪的星象圖,他曾對兒子半開玩笑地說,萬一能划船逃離綠島,有這張星像圖就能找到臺灣的方向,不會在太平洋裡迷失。這張眼科醫生、大提琴手手繪的星空圖細密極了,未來的歲月裡胡鑫麟成了台語學家,行醫之餘,編出了《分類台語小辭典》、《實用台語小字典》。他曾無比嚮往人與人平等的左派理想,以為大陸的共產革命比臺灣的高壓獨裁好,聽到毛澤東要跟著平民百姓吃苦,內心對毛充滿崇拜。他晚年踏上大陸的土地,瞭解到實情,祖國沒有理想中的那麼理想,毛澤東也沒有那麼偉大,深為失落、悲傷,但他不願說出來。

 

在景美人權文化園區,我看到1980年「美麗島案」大審的場景,許多政治犯當年關押過的牢房,那幢樓赫然就叫「仁愛」。柏楊在押送綠島之前做過外役的那個小小圖書室,政治犯幹活的洗衣廠和縫衣廠,也都按當年的樣子,供人參觀。在那裡,兩位老人向我講述了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政治觀點幾乎是相反的,一位是在浙江寧波中共黨校的學員,嚮往「自由中國」,冒險乘漁船偷渡來到臺灣,另一位是台南的大學生卻嚮往對岸的共產主義,而參與左翼的地下組織,他們成了一樣的政治犯。轉型之後,他們終於等來了遲到的正義,按照刑期拿到了國家賠償。與那些踏上從政之路的政治人物不一樣,他們只是普普通通的人,那段政治犯經歷給予他們的傷害並沒有給他們帶來巨大的光環,但是,當他們分享自己的歷史時,是從容不迫的,畢竟他們已安全地生活在一個沒有恐懼的社會。

 

三十年來,臺灣發生的變化,從黨國成為名副其實的民國,放在整個中國有文字記載以來的歷史當中,特別是放在近兩百年中國融入世界或世界衝擊中國的大變動進程中,都堪稱是一個轉型奇蹟。臺灣提供的轉型經驗,難免讓人對中國大陸的未來有所期待。有臺灣在,中華民族就可以不必沮喪,不用絕望,一個黃皮膚、黑頭發的民族照樣可以享受人類自由、民主的果實,生活在政治文明帶來的人權保障體系下,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在島上不再是一個噩夢,曾經專橫不可一世的權力終於被縛住了,而這一切都是在幾十年間不流血完成的。

 

臺灣與大陸最大的距離在人權

 

一年前的這次臺灣之行,看人、看景、看書,看歷史,看現實,最深切的感受就是人權乃立國之本,沒有人權的保障,任何的繁榮都不過是罪惡的花朵,人權使人像那樣活著,也使一個地區、一個國家贏得真正的尊嚴。現代文明確立的首要標誌就是人權是否落實,只要有一個人因思想言論而遭到威脅、囚禁或其他形式的傷害,其他的所有人的安全同樣是沒有保障的。

 

權力不能以任何名義侵犯每個人的人權,這是長期以來人類文明形成的基本觀念,在全世界大部分地方都已成為普遍的常識,臺灣有幸也在其中,中國人當然為此感到欣慰。哪怕在現實生活中,他們享有的人權,我們沒有。臺灣與大陸的距離,最大的距離與其說在政治制度方面,不如說在人權方面,儘管兩者相互關聯,不可分割。我更關心的是人權,這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緣由,一個正常的政治制度只是為了保障人類與生俱來的人權。臺灣能走到這一步,不是天上掉下裡的,而是生活在那塊土地上的人一代代追求、犧牲,付出了沉痛代價換來的,沒有那些陷在景美、綠島的政治犯、思想犯,沒有那些長夜哭泣的母親,沒有那些破碎的家庭,這一切不會從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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